風”與“淫”之間的內在聯係既是語言學的,又是神話學的。風字從凡,在甲文中凡亦借為風。神話中與風相關的人物也可用從凡的字來命名。“丹”便是由此而產生的一種隱喻著“風”的專名。如神話人物“丹朱”,實可理解為“風朱”;《山海經》中的“丹穴之山”在《說文》中又叫“風穴”,是鳳凰暮宿之處。丹和朱皆有紅色之義。參照《吠陀》風神有“散布紅色”即主管紅霞之事,“丹穴”與“丹朱”神話的生成原因似不難理解。唯此一丹朱又是以淫著稱的神話人物,作為堯的兒子,在古書中沒有留下什麼好的印象。《尚書·益稷》中說丹朱“朋淫於家”。陳夢家先生分析說:
古文朋鳳風一字,而淫又通謠,所以朋淫於家或者就是“風謠於家”,猶《墨子·非樂》引湯之官刑“恒舞於宮,是為巫風”,宮就是家,巫即舞,風就是風謠,所以偽《伊訓》作“敢有恒舞於宮,酣歌於室,時為巫風。敢有殉於貨色,恒於遊畋,時謂淫風”。 陳夢家:《“風”、“謠”釋名——附論國風為風謠》,《歌謠》周刊第3卷第20期,1937年。
既然“風”本與“謠”同義,“謠”又通“遊”及“淫”,那麼“風”與“淫”也可作為同義詞。“淫風”的說法就不免有同義反複、疊床架屋之嫌了。一些與“風”的概念密切相關的詞彙,如指代音調的“聲”,和指代歌詞的“詩”,後來也都可用“淫”來修飾,所謂“鄭聲淫”和“淫詩”說也就在封建意識形態中先後被炮製出來,成為攻擊指責作為“風”的民間詩歌樂舞活動的一頂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帽子。這種情況,正像源出於“牝牡相誘”之“風”的“風化”和“風教”,一旦升華為封建道德概念,就會反過來竭力反對和壓迫“風謠”一樣,其實是道德理性在清算和反對神話時代的幻想和“真理”。換一種說法,訓詁學上作為共時性現象的“歧出分訓”——“風”兼具“風謠”與“風教”兩種背反之義,原來是語詞概念在思想史上的曆時性展開過程的結果。隻因年代久遠,時間的塵埃早已將語詞概念的這種“自我異化”進程湮沒遮蔽在一片混茫之中,留給後代訓詁學家的就隻是這些看似自相矛盾的一大堆“歧出”或“背出”的意義謎團了。法國當代思想家福柯所倡導的“知識考古學”(Archeology of Knowledge)方法,當是從曆時性考察中揭示共時性意義謎團的一個有效途徑。
麥克斯·繆勒從神話學著眼考察印歐語的詞根,曾深有感觸地道出他的一個發現:
盡管後來的詩人會使某些虛構的傳說增添美的魅力,但要回避下述事實是不可能的:大多數古代神話,無論就其自身內在的、還是其文字的意義而言,都是荒謬可笑的、非理性的,而且經常是和思維、宗教、道德的原則背道而馳的。 麥克斯·繆勒:《比較神話學》,中譯本,第11頁。
這種“背道而馳”的現象,我們已經在“風”及“風化”神話的溯源性考察中看得較分明了,若再追索一下“淫”概念的神話起源,又將得到再一次生動說明。同時還將發現,“風”與“淫”作為同義詞的一麵原來是同源神話的產物,二者的隱喻之根都在於男性的天父之神的觀念。
“風”與“淫”的神話學聯係是以“雨”為中介的。“淫”字的語源線索指向“雨”這種自然現象。而“雨”和“風”在神話中又是孿生兄弟。《梨俱吠陀》第5卷第83首《雨雲》第6章即祈禱風神摩錄多賜下天雨。“風”在此種意義上可看成“雨”的動因。但從神話觀念實質上看,風和雨(乃至雷、電、雲、霧、露等)皆為天父動情後的產物,或被表現為天地交合的誘因或表征。上節已明確了作為天神陽性生殖力之象,風雨雷電等本來就有象征意義上的等值性或相關性。漢語中“雲雨”這個合成詞是性愛的專用隱喻, 參看貝烏德利(M。Beurdeley):《雲雨:中國的愛之術》(The Clouds and the Rain:the Art of Love in China),安伯(D。Imber)英譯本,哈德蒙德公司,1969年。而“風雲”和“風雨”乃至“雷雨”、“霜露”、“虹霓”之類詞也不免潛伏著類似的隱喻意義。從曹禺的《雷雨》劇名和諸如“露水夫妻”、“遺孀’一類微妙的語言措辭中便可體會出若幹消息。隻不過這類語彙使用得不如“雲雨”那樣普及流行,較難識別罷了。《詩經·鄭風》中有一首題為《風雨》的詩,正因它用以為興的“風雨”意象在漢儒心目中變得本義難明,才在《詩經》解說史上引發出一樁“背道而馳”性的公案。《風雨》全詩三章是:
風雨淒淒,
雞鳴喈喈。
既見君子,
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
雞鳴膠膠。
既見君子,
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
雞鳴不已。
既見君子,
雲胡不喜!
此詩以典型的疊詠章法對女主人公喜會佳偶一事作了一唱三歎式的表現。可毛序卻含混其詞地解釋詩旨雲:“思君子也。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焉。”由於莫名其妙的“亂世”之說,本詩原有的性愛歡會之意便隱而不彰了。大概毛公是把“風雨淒淒”的起興誤作“亂世”之征,故《傳》雲:“興也。風且雨淒淒然,雞猶守時而鳴喈喈然。”鄭箋引申說:“興者,喻君子雖居亂世,不變改其節度。”經此曲解,雞成了君子的象征。然而按照神話觀念,風和雨絕無亂世之義,倒是天父陽性生殖力的發泄。雞也有“陽鳥”美稱,《荊楚歲時記》注引《周易緯·通卦驗》。雞鳴更是宇宙間陽性力帶來的喜悅之征,如《春秋說題辭》雲:
陽出雞鳴,以類感也。 日將出預喜於類,見而鳴也。《藝文類聚》卷九十一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