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的演唱,幾乎決定了她一生的命運。
最開始時,她是在為鬼魂演唱,為遠處那三株半明半暗的香火頭演唱,為無邊的曠野演唱,為那化不盡的黑夜演唱……所以,她不怕“觀眾”挑剔什麼,也不管唱的好不好聽,就一個勁地唱下去。這也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盡情盡意地宣泄。她把她心中的苦處、心裏積存已久的鬱積全都唱出來了!當然,她腦海裏流出的是一串串的戲詞,那戲詞有的是她一句一句聽來的,有的是她用飯“換”來的。那一次次的“換”,是多麼不容易呀!現在,那些日子全都隨著她的聲音喊出去了。
在平原的鄉村,唱“神戲”是戲班必須盡的一種“義務”。這種“義務”是奉獻給大戶人家已過世的祖先的。人去世了,在戲台前搭上一個象征性的小廟,在廟台上擺上祖先的“牌位”,再放一些供果,點上香火,戲班就得派人來唱。在鄉村,一般能“寫”起戲的,定然是大戶人家。就是一個村出錢“寫”戲,也是由大戶人家挑頭。不然,一般窮人是“寫”不起戲的。所以,這“神戲”都是唱給大戶人家的“牌位”聽的,是象征性的。由於死去的鬼魂見不得天日,這戲也隻有後半夜裏唱了。人已經過世了,活著的人還念著他,也僅此而已,所以,唱“神戲”的,一般都是些小學徒。
大梅第一次登台,她並不知道唱“神戲”的規矩,也沒人來叫她,她就這麼一直唱下去……從夜裏唱到早晨,又從早晨一直唱到了近午。眼看快到飯時了,大梅仍是獨自一人在台上唱著。她是從沒有人開始唱的,等台下有人時,她自己還不知道哪。再說,經過了一夜的恐怖,她也不那麼怕了,心說,有人就有人吧,我該唱還唱。這麼一來,倒是底氣更足了。
這時候,台下出現了許多圍觀的人,人們詫異地望著她,七嘴八舌地議論說:
“有新角了吧?這戲又有新角了!”
“這妞是哪兒的?都唱一晌了!”
“唱的不賴!唱的真不賴!”
“是才請來的吧?別看沒多大。”
“沒聽說呀?是哪個戲班的?!……”
終於,戲台前人越來越多,人們從四麵八方擁過來;一時連戲班的人也驚動了,他們都亂紛紛地跑來看了。一瞅,竟是大梅!
人們站在台下,全都吃驚地望著台上的大梅……
午時,當戲班裏的人一個個端碗吃飯的時候,大梅卻一下子成了整個戲班關注的對象了。姐妹們把她圍起來,一個個都誇她唱的好……可就在這時,她卻當頭挨了一棒!
正當姐妹們亂嚷嚷地給她叫好時,卻見“一品紅”繃著臉走過來,厲聲喝道:“大梅,跪下!”
在眾人麵前,大梅愣了一下,就默默地在當院跪下了……
“一品紅”說:“——我才聽了七句,你就給我唱錯了三句?!”
“一品紅”一語未了,黑頭竟順手操起一根白臘杆,掄起來沒頭沒腦地朝大梅身上打去,他一連打了十幾棍!
大梅跪在那裏,也不敢躲,隻是流著淚,很委屈地小聲嘟噥說:“也沒人教我……”
“一品紅”突然喝道:“胡說!戲是教的麼?戲是‘偷’的!”
大梅默默地望著“一品紅”,從此,她牢牢地記住了這句話,記住了這個“偷!”字。這個“偷”字頓時有了醍醐灌頂的意味,一下子照亮了她整個從藝的生涯!
過了一會兒,“一品紅”才緩聲說:“起來吧。大梅,你以後不用去燒火了。”
可是,黑頭卻不依不饒地說:“你不用吃飯了。再去給我唱!”
大梅沒有辦法,隻好站起身,重又向高台走去……她餓呀!
不料,半路上,瞎子劉又追上了她,悄聲說:“妮,長心吧。俗話說,‘飽打餓唱’。唉,上台難,成角更難。在你沒成角之前,上一次台,老難哪。這是你大師哥存心關照你呢!”
大梅不語,大梅在心裏恨死這個大師哥了!
一直到了夜裏,當疲倦不堪的大梅終於脫衣躺下時,不料,卻見黑暗中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嗖!”一下飛到了大梅的炕頭上,大梅眼急手快地伸手一抓,卻是一塊熱乎乎的烤紅薯!
大梅抬頭四下看了看,卻沒有發現一點動靜……
在戲班裏,規矩一向是很嚴的,“金家班”自然也不例外。特別是做學徒,那就更是人下人了。說錯了“忌口”要挨打;唱錯了詞要挨打;走錯了路要挨打;睡錯了覺要挨打,吃錯了飯也要挨打,而且是一人犯錯,眾人都要跟著挨打,這叫“放排”,也叫“陪戲”。總之,那日子就像是煎苦藥,一直要熬煎到滿師的時候,才算熬出頭了。
這天,因為買官一人犯了錯,戲班的孩子們都跟著挨“排打”!他們一個個彎腰趴在那裏,一個人挨了十大板!……打人的事,金石頭並不親自動手,他在一邊站著,讓黑頭打!
買官呢,吃的是“小灶”。他單獨一個頭朝下被吊在院中的大槐樹上,人像個猴兒似的在半空中“秋”著……買官一聲聲哭喊著:“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娘啊,我就偷吃了一口……”
可是,沒有人救他,誰也不敢去救他。就那麼“秋千”了整整一個上午!
一直到中午的時候,挨打的買官才被黑頭解了下來。他一邊解一邊說:“下次再犯,仔細你的皮!”
當買官落地後,他喃喃地說:“大師哥,我頭疼。頭疼的厲害。”
黑頭一聲沒吭,把腳上穿的破鞋脫下來,那鞋臭烘烘的,他拿起鞋對買官說:“聞聞吧。”
買官不敢不聞,聞了說:“臭,酸臭。”
不料,黑頭自己卻又拿起來,雙手捧著,美美地聞了一會兒,說:“我教給你個方法,有個頭疼腦熱什麼的,你就經常聞聞,鞋窠簍的臭味能治病。”
買官說:“真的?”
黑頭說:“這是祖師爺傳下來的。”
在“金家班”,大梅也是挨打最多的一個。每逢練功時,大梅是必然要挨打的。不過,她是隻挨黑頭一個人的打。黑頭下手重,每次打她,都給她留下了很重的印痕。所以,她的臉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
現在,大梅已經不再害怕那塊八斤重的大磚了。她已經夾著那塊磚在場院裏一溜風地跑圓場了……腿就不用說了。有時候,她覺得她的腿已經不是人的腿了,那兩腿間磨出的一層層血痂,簡直就像是紅燒肉!
這會兒的大梅,身上的功夫是不在話下了。就說練“劈叉”,她挺起、坐下,挺起、坐下,能連續摔二十五個!這是整個戲班的女孩都難以完成的。
不過,這一段,大梅挨打的次數特別多。因為她常常唱錯詞。她隻要一唱錯,黑頭就打她。這天,她又唱錯了。她把“我的兒……”唱成了“我的娘……”黑頭站在一旁,不論分說,兜頭就是一耳光!黑頭厲聲說:“再唱!”
可大梅一緊張,又把“我的兒……”唱成了“我的娘……”黑頭兜手又是一耳光!氣恨恨地說:“再唱!”
大梅兩眼含淚,恨恨地望著他,又唱……
大梅一次次地在心裏說,我記著你呢。我記著你打我的次數呢。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怎麼樣呢?她也說不清楚。就這樣,在一天天恨恨的對視中,大梅唱著、舞著、哭著……大梅成了大姑娘了。
隨著演出次數的增加,“金家班”終於在平原上有了些名氣。他們的戲班時常在鄉村裏穿行著,有了“寫”戲的,就去演。慢慢,旗號也就打出來了。尤其是有“一品紅”坐鎮,戲路就越來越寬了。
這天,他們從一個村裏演出歸來,戲班正在鄉村官道上走著。五六輛獨輪木車吱吱嚀嚀地響著,藝人們跟在後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這時,在離他們身後有十幾米的地方,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媳婦,手裏挎著一個小包袱,踉踉蹌蹌地追來了。她一邊追一邊喊:“師傅,師傅,帶我走吧!我在家天天挨打,讓我跟你們去吧。我就是跑跑龍套,跟著哼兩聲,唱幾句,心裏也好受些……”
藝人們剛要回頭看,瞎子劉忙說:“不能回頭,可不敢回頭!咱也救不了人家,也別讓人家跟咱遭罪。”
不料,瞎子劉的話剛落音,還沒等她跑到地方,身後突然追來了一群“哇哇叫……”的鄉人!
瞎子劉說:“看看,追來了吧!”
可那小媳婦跑著跑著,一頭栽倒在地上……可她又重新爬起來,終於把一雙新做的鞋塞到了小餘子的手裏,柔聲說:“給。”
小餘子一下子怔住了……
片刻,鄉人們吆吆喝喝地追上了她,眾人圍上來,不容分說,五花大綁地把她捆走了……隻見那小媳婦高叫道:“殺了我吧!殺了我!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小餘子木然地立在那裏,看著鞋裏的花鞋墊,上邊繡的是一對鴛鴦……小餘子咬了一會嘴唇,突然就想追過去!
瞎子劉猛地拍了他一下,說:“想啥呢?可不敢瞎想!走,快走。”
小餘子不動,隻是大口大口地喘氣!
瞎子劉說:“想啥哪?你可要記住,你是個啥?!”
大梅一邊走一邊看,心裏有了很多疑問。她問瞎子劉:“劉師傅,這是為啥呢?”
瞎子劉歎了一聲,說:“這就是戲呀!”
大梅不解地問:“戲?”
瞎子劉說:“對。這就是戲。”
小餘子一聲不吭,就默默地跟著走。
從姚寨走上七裏,就是樊村鎮。這是“金家班”下一個演出的地點。樊村人熱戲也是有名的。特別是樊村的大戶樊老大,是個戲迷。他一下子就寫下了三場戲,這使“金家班”一下子就風光起來了。
戲的價碼是金石頭親自跟人談的。由於“金家班”的名氣越來越大了,金石頭的口氣也跟著大。可是,“一品紅”有病了,這又使他的語氣變得緩了許多。他對樊老大說:“樊先生,三場?”
樊先生說:“三場。”
金石頭說:“那價碼……?”
樊先生說:“老規矩,一場一石五。但有一條,‘一品紅’必須場場上!”
金石頭說:“‘一品紅’病了,起不來了。”
樊先生說:“那不行。她至少唱三場,還得加一場堂會。”
金石頭說:“……她是真起不來了,我也沒法呀。”
樊先生說:“我再加一石,她必須得上!”
金石頭說:“一場?”
樊先生說:“三場。主角必須上!”
當戲班來到樊村時,已是午時了。天很好,太陽暖暖地照著,一時,陽光下,戲班的小演員們幹脆排成一排,全趴在陽光下曬脊梁……他們的脊梁上都生滿了疥瘡,上邊全是抓出的一道道血痕!
陽光下,一片光光的脊梁!當他們一個個趴在那兒曬脊梁時,隻見買官癢的齜著牙高聲叫道:“——打我!打我吧!誰來打我!誰來打我,飯時我給他一塊饃!”
這時,大梅和二梅兩姐妹躲在破廟的後邊,也在相互抓撓哪!
二梅哭著對大梅說:“姐,我癢,我身上癢!我都快癢死了!你再給我抓抓吧。”
大梅掀開二梅的衣裳一看,隻見她後背上全是抓破的血痕!……大梅流著淚說:“忍住吧。我身上也癢……”說著,一邊給二梅抓撓,一邊又迫不及待地朝後背抓去……
二梅突然說:“姐,老受罪。咱跑吧?”
大梅說:“往哪兒跑呢?再忍忍吧,等學出來,就不受罪了。”
二梅渾身癢得鑽心,她的頭往牆上碰著,說:“我癢,我癢死了!”
大梅說:“那咋辦呢?”
夜裏,高高的戲台上,鑼鼓已經響起來了……
台下,人山人海……
然而,在後台的一角,“一品紅”卻仍在一個角落裏躺著,她幾次掙紮著想起身,可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幾個人在她周圍急得直跺腳:老天爺,這咋辦呢?!
這時,“一品紅”有氣無力地說:“別急。讓我抽一口!”
此刻,金石頭急忙把燒好的煙泡遞到她手上,眾人又連忙把她扶起來,待她抽了兩口之後,才噓噓地吐出了一口氣……到了此刻,金石頭一使眼色,說:“上裝!”
台上,黑頭已一連翻了十二個跟頭,翻進幕後去了……有人在後邊叫道:“再翻!再翻!”
於是,黑頭和小餘子又在鑼聲中連續翻起跟頭來……
這邊,“一品紅”已經被架了起來,在大梅和二梅的攙扶下,一步步走去上裝……等上了“裝”之後,剛開始“一品紅”在人攙扶下走路還搖搖晃晃的,像是一陣風就能吹倒!可是,當鑼聲再次響起時,她身子一硬,說:“鬆手!”立時就像換了個人似的,腳踩著鼓點,一溜碎步就衝到台上去了……
緊接著,一聲唱出唇,台下便響起一片叫好聲!
夜,破廟裏靜悄悄的。
廟裏地上鋪著一些散亂的穀草,這時,隻聽“嘩!”的一聲,黑頭又把兩桶水潑上了……然後,他又依次鋪上了麥秸……
學徒們沒人敢吭,誰也不敢吭。
可是,睡的時候,二梅卻在鋪前死死地站著,就是不躺。大梅勸她說:“睡吧。你咋不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