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二梅哭著說:“姐,我睡不成……”

大梅說:“睡不成你就背詞。背詞吧。”

可二梅卻像瘋了一樣,竟一頭衝出去了……

大梅忙跑出去追,兩人在黑暗中追了很久,大梅終於拽住了她,兩人在黑暗中廝打了一陣……大梅喘著氣說:“咋啦?你這是咋啦?”

二梅說:“姐,我都快瘋了!”

大梅說:“忍忍吧。忍忍。”

二梅哭著說:“姐,我身上就跟那蟲咬樣、貓抓樣!鑽心哪!姐,跑吧,咱跑了吧!”

這時,隻聽身後有人說:“那是長了疥瘡了。凡是唱高台的,十人九疥。”

大梅回頭一看,忙求道:“劉師傅,你救救俺,你救救俺吧。”

瞎子劉歎口氣說:“妞呀,當藝人,就怕記不住詞兒。到哪個戲班也得給你往鋪上潑水,那是幹啥呢?就是讓你癢得睡不著覺,讓你記詞呢!這樣才記得死。這一關要是過不去,你也就別吃這碗飯了。法兒倒是有,過來吧,我用麥秸火給烤烤。這疥隻有用麥秸火烤才行。先烤,烤了再用針紮,紮上幾回,就好了……”

於是,瞎子劉生著了一堆麥秸火,讓她們姐倆脫了衣裳烤背……兩人一邊烤著背,一邊背著詞:“二姐姐我獨坐繡樓,心中想那三郎他……”

瞎子劉在一旁自言自語地說:“這唱戲的,是不養老不養小啊。像我這把年紀,不定哪一天就喂老鷹了。”

大梅說:“劉師傅,你放心吧,你老了,俺姊妹倆養活你!”

瞎子劉苦苦一笑說:“等你唱紅了,再說這句話吧。”

第二天,掌櫃的從外邊回來了。他一進那個破廟的門,就高興地喊起來:“喜事,天大的喜事!今黑晌吃麵條!”

接著,金石頭一捋頭發,對眾人說:“大辛店的來寫戲了,三天連軸大戲!”

這時,眾人臉上都有了喜色……

金石頭說:“可有一樣,這次是唱對台!就看咱敢不敢應了……”當他說到這裏,眾人的目光都望著“一品紅”……

是呀,“一品紅”的病越來越重了。她頭上勒著一根白布條,仍在鋪上半躺著,還發著燒呢!

金石頭望著“一品紅”,說:“紅爺,要是不應下,從今往後,在這平原上,咱就沒處立腳了。大紅,我的紅爺,你說呢?”

“一品紅”強撐著身子坐起來,說:“應。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戲台上!”

金石頭一捋袖子,說:“好。那好。有紅爺兒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可有一樣,這戲不能輸。要是唱砸了,唉,咱金家班也就完了!”

金石頭接著說:“紅爺,一班人就看你了。老祖宗,你說你要啥吧,你說……”說著,他一擺手,立馬有人把煙槍、煙泡、新製的戲裝、再加上一摞子鋼洋,全都擺出來了……

這時,“一品紅”慢慢地站起身來,她站得很直,說:“讓我試試‘裝’!”

金石頭忙上前扶住她說:“紅爺,老祖宗,慢著,你慢著。藥,先喝藥。快、快,把藥端過來!”

大辛店空前的熱鬧。多年來,大辛店也是第一次請兩家戲班對戲。

在鎮子外邊,相隔半裏之間的空地上,一南一北搭起了兩座戲台……兩座戲台的柱子、台板、鱉燈……全是新的,特別是那白布做成的大戲棚,看上去十分耀眼!

在長達半裏遠的兩個戲台之間的官道上,布滿了賣各種吃食的小攤,叫賣聲不絕於耳,看上去人山人海,十分熱鬧!

北邊的戲台是“十行班”的。“十行班”的陣容較強,因此,他們首先擊鼓,隻聽三聲鼓響!大幕緩緩拉開,先是一排子“小翻”,跟著是“大翻”……

南邊的戲台上是金家戲班的。這時,有人叫道:傳鼓了!傳鼓了!……於是,這邊也跟著趕忙“傳鼓”……跟著,大幕也徐徐拉開,唱墊戲的打出了一行舞動的小旗,小旗帶動著“小翻”出場了……

接著,雙方的鑼鼓敲成了對陣的架勢,鑼聲、鼓聲越來越緊!

台下,觀戲的老百姓人頭攢動、群情激昂……

北邊戲台上,戲正式開演了,有一旦角遊動著身子,一邊唱著出現在戲台上……

台下,一片叫“好!”聲!!

南邊後台上,已經化好的“一品紅”正要出場,卻突然頭一暈,竟栽倒在後台上!立時,後台上一片慌亂,有人哭道:天塌了!天塌了!老天爺,這可咋辦呢?!……人們七手八腳地把“一品紅”扶起來,先掐她的“人中”,七喚八喚,終於把她喚醒了……

這時,金石頭氣急敗壞地跑過來,一把分開眾人,上去一下子就掐住了“一品紅”的脖子,惡狠狠地說:“你不是說你能唱麼?!你給我唱!……我,我恨不得掐死你!”

“一品紅”緊閉雙眼,有兩行淚緩緩地流了下來,她睜開眼,吐了一口氣,說:“我唱。”

金石頭站起身來,喝道:“站開!都站開!讓她上,你爬也得給我爬到台上去!”

此刻,外邊的鼓聲越來越緊了……

“一品紅”在眾人的攙扶下,再次站起身來,她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眼前一黑,又一次栽倒了……眾人忙又扶住她……然而,“一品紅”卻仍然說:“我上。我能上。我喘口氣就上。”有人忙把煙槍遞上,讓“一品紅”吸了兩口,可她吸了之後,搖搖地走了兩步,卻又一次摔倒了……

金石頭氣得跳腳大罵:“操!上啊!你給我上!!”

這時候,瞎子劉手裏的竹竿一伸,點在了金石頭的“虎口”上!金石頭手上一麻,勾回頭抓住了竹竿,瞎子劉順勢拉住了氣急敗壞的金石頭,他把他拽到一邊,悄悄地說:“掌櫃的,換人吧。”

金石頭簡直氣瘋了,在後台上暴跳如雷地吼道:“換誰?鑼都敲爛了,你讓我換誰?!”

瞎子劉定定地說:“換大梅。讓大梅上!”

金石頭一下子怔住了,他愣了片刻,說:“她、她、她……行麼?”

外邊,鑼鼓急煎煎的,一聲比一聲緊,一聲比一聲驟!……

金石頭像沒頭蒼蠅一樣,轉著圈說:“你聽聽,你聽聽,這是油鍋!是活炸我呢!!”

瞎子劉說:“事已至此,隻有死馬當活馬醫了。”

金石頭遲疑著說:“那,讓大梅上?”

瞎子劉堅定地說:“讓大梅上。”

在後台的一角,已經化好了裝的大梅默默地坐在一條板凳上……

瞎子劉拉住大梅的一隻手,說:“妮兒,這回對戲,非同小可。你可要拚上命跟他們對!這一回,要是對輸了,妮呀,咱們可就……沒地方去了!”

大梅緊閉著雙眼,小聲說:“師傅,我行麼?”

瞎子劉說:“你行。妮兒。”

大梅說:“我……有點怕。”

瞎子劉說:“有啥怕的。你不用怕。你就當台下邊全是白菜,一地的撲浪頭白菜。妮呀,記住,上台之後,你就不是人了,你是戲。頭腦要靈泛,要活。要是戲全唱完了,沒詞了,可千萬千萬不能打愣怔!真到了那一步,你就即興現編,逮啥唱啥,看啥唱啥,想啥唱啥,到時自然會有人救場。”

大梅小聲問:“要是,萬一,輸了呢?”

瞎子劉慘笑了一聲,默默地說:“輸了?——輸了就不說了。輸了就沒地兒存身了。唉,妮兒,你也別愁,真輸了也沒啥。我會唱‘蓮花落’,我去要飯,我還會要飯。”

這時,大梅回身望去,隻見整個戲班的人全都屏聲靜氣,默默地望著她,眼裏竟是一片悲涼——

黑頭從人群中走出來,手裏捧著一個小壺,壺裏有熱水,黑頭說:“喝一口,潤潤喉嚨。”

大梅搖搖頭,站起身來,一步步地朝台上走去……

鑼聲再次響過之後,大梅立在幕邊上,一時竟有點囈怔——

黑頭從身後猛地踢了她一腳,:“愣啥哩,上!”

大梅渾身一寒,隨著樂點,一聲唱出了口,徑直衝出去了……

大辛店野外,一裏方圓的空地上,一時萬頭簇動!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擠人,人駝人,一個個揚頭向前;有的人像是看傻了一樣,嘴裏的涎水流下來都不知道……

一南一北,兩個戲台,兩台大戲正在同時上演!這不是演戲,這是鬥戲呢!這樣的場麵,鬧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南邊,演的是《李天保吊孝》……

北邊,演的是《王金豆借糧》……

兩班人馬,演的都是最拿手的戲,都有絕活!

……對此,看戲的觀眾更是高興!人們都“趕戲”來了。在平原的鄉野,這叫做“過戲”——就像是過一個盛大的節日!在兩台之間的土路上,人們特意換上隻有在年節裏才舍得穿的新衣,從四麵八方源源不斷地擁來……賣各種吃食的攤販們在路邊的一個個攤前大聲吆喝著:包子!熱包子!……油匣!油匣!……胡辣湯熱哩!……

一片牲口在蕩蕩地撒著熱尿……

趕車的漢子們在相互打招呼說:“可是對台呀!連著三天大戲!”

一個說:“我看還是北邊的扮相好!”

一個說:“咦,南邊的好!腔好!”

一個說:“你給我看住牲口,叫我擠過去看看。”

一個說:“先說好,一遞一個時辰。你可別去的時間長了……”

一個一邊走一邊說:“我聽聽腔……你看好牲口。三犋呢,那可是主家兒的半個家業!”

南邊的戲台上,戲正在轟轟烈烈地唱著……

大梅已徹底進“戲”了,她大腔大口地唱著,半裏外都可以聽到她那動人的演唱……於是,台下不時傳出觀眾的叫好聲!

每當台上的演員掉淚時,台下竟也是一片哭泣聲……

後台上,金石頭正通過幕布的縫隙,往外看……他看了一會兒,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一屁股坐下了……

夜半時分,北邊的戲台上,有人爬上木杆,在戲台右邊的“大鱉燈”上罩上了一塊黑布(這是夜間“住戲”——也就是暫停演出的信號),於是,兩邊同時拉上了大幕……

南邊戲台上,當大幕拉上之後,整整唱了一天的大梅已經累壞了,她搖搖晃晃地往後台走去……正在這時,金石頭快步走上前來,滿臉堆笑說:“梅,累了吧?”

大梅有點詫異地望著金掌櫃,啞著聲說:“我想喝口水。”

隻見金石頭朝後一招手,說:“來人,卸裝。卸裝。”

說話間,就有兩個跑龍套的演員,衝上前來,一上一下給大梅寬衣……

這邊剛卸了裝,隻聽金石頭又一招手,叫道:“黑頭,過來,過來。”當黑頭跑過來時,金石頭的手朝下一指,說:“趴下。趴下。”黑頭一聽,什麼也沒說,就很主動地在大梅身前趴下了……

大梅一怔,卻見金石頭的手又往下指了指黑頭弓成馬形的脊梁,說:“梅,坐,坐。歇會,你先坐下歇會兒。”

大梅吃驚地往後退了一步,說:“這,這……”

金石頭上前一把拉住她,說:“坐,坐嘛。”說著,硬把她按在了黑頭那弓起來的脊梁上……大梅雖然很勉強地、有點羞澀地坐下了,可還是稍稍地欠了一點身子,似坐非坐的……不料,在她腿下的黑頭卻說:“掌櫃的讓你坐,你就好好坐嘛。”

這時,金掌櫃又連連吩咐說:“毛巾。”說話間,金掌櫃把一個熱毛巾把兒親手遞到大梅手上,接著,又說:“取我泡的香片!”……立時又有人把金掌櫃用的一個小茶壺遞了上來……

待大梅有點不好意思地喝了兩口水後,金掌櫃當著眾人的麵說:“梅,今兒個,你給咱金家班長臉了,得好好犒勞犒勞你。梅呀,這三天大戲,你隻要給我拿下來。那麼,你就算出科了。從今往後,咱金家班,你就拿頭份印子錢!”

大梅吃了一驚,忙說:“不,不,不……那頭份錢該師傅拿。”

金掌櫃“哼”了一聲,說:“她,別提她。一提她我就來氣!”

在後台一角,大梅和二梅偎在瞎子劉身邊……

二梅高興地說:“姐,你唱得不賴。”

大梅說:“還說哪,我都快嚇死了。”

二梅說:“姐,主家說,要讓你拿頭份錢,是真的麼?”

大梅說:“啥真的假的?就是真讓我拿,我也不能拿。有師傅在,我決不拿頭份!”說著,大梅扭過頭,又對瞎子劉說:“你說呢,劉師傅。”

瞎子劉說:“你不願拿,那是你仁義。不過,按班的規矩,你該拿。班主這手兒,也沒啥錯。戲一紅,一好百好。唉,自古以來,啥時候都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大梅怔怔地想了一會兒,突然說:“我不想唱了。”

瞎子劉重重地說:“妮兒,可不敢說這話。說這話得掌嘴!”

這時,小餘子跑過來說:“梅,師傅叫你呢。”

大梅默默地看了看瞎子劉,瞎子劉說:“去吧。別怕。”

病重的“一品紅”頭上勒著一條白布帶子,很淒涼地在後台的一個角落裏躺著,這位昔日的紅爺,已經沒有人招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