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袁世海這一次為越調劇團能赴京演出,可是花了大氣力了。那時,老先生已是上了年紀的人了,可他仍是一趟一趟地跑文化部,跑北京市文化局,能找的人他都找了,能說的話他都說了,在文化部辦公大樓內,袁世海老先生正在氣喘籲籲地一層層爬樓梯,他隻要見了管事的人,就給人家一遍遍地推薦申鳳梅……
而後,他又來到北京市文化局,一個辦公室一個辦公室地敲門,仍是一遍一遍地給人們講述著、推薦著……在北京市文化局藝術處裏,連處長都不好意思了,感動地說:“袁老師,以您老的名氣,專程跑來推薦劇團,這讓我們感動啊!您老放心,我們一定考慮。”
袁世海一遍遍地說:“唱得真好。確實好!”
周口這邊,在劇團排練廳裏,那個寫有“遲到者:申鳳梅”字樣的小黑板一直在舞台上掛著……可從此之後,不管刮風下雨,每次排練,申鳳梅總是第一個到!
有一次,蘇小藝來到排練廳,見又是申鳳梅頭一個先到……他有點不好意思了。於是,他快步走上舞台,拿起一塊破抹布,想把那些字擦掉。可申鳳梅忙攔住他說:“別擦,別擦。”
蘇小藝一怔,搖了搖頭,笑了:“大姐,我知道,你是為我撐腰呢。”
這天中午,那封盼望已久的電報終於來了,上邊寫著:一切事項均已聯係妥當,歡迎越調劇團晉京演出!
立時,全團一片歡呼聲!演員們奔走相告;一個個喜氣洋洋!……
隻有崔買官一人臉上帶著醋溜溜的樣子,含沙射影地說:“那可是首都,不是誰不誰都能去的!”
沒過幾天,這事倒真讓崔買官說著了。誰也沒有想到,在赴京演出的名單中,竟然沒有導演的名字!那天,當接到通知後,辦公室裏的空氣一下子就緊張了!
朱書記沉默著,背手而立……
導演蘇小藝則在地上蹲著,一臉的苦澀……
大梅卻是一臉氣憤,說:“這,這也太不像話了!誰告的?這不是欺負人麼?!”
朱書記沉默片刻,說:“大梅,你不要急。急也沒用。這個事呢,本來嘛,我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可現在群眾有反映……這個,這個,就不能不考慮了。”
大梅不平地說:“朱書記,你說說,這可是赴京演出啊!這麼大的事,導演不去?不讓人家導演去?行麼?!”
朱書記解釋說:“大梅,你清楚,這並不是我的意思。老蘇也在,有些話,我本來不該說,可是呢……”
蘇小藝蹲在地上喃喃地說:“你們不要再說了。我,理解。理解……”
大梅仍在堅持:“朱書記,不管誰有意見,也不管是誰的意思,導演得去。導演不去還行?!”
朱書記緩緩地說:“本來,我也是從工作考慮的。可是,有人反映上去了,說老蘇這個那個的……為此,我還專門請示了宣傳部。我的意思呢,也是想再爭取一下,最好讓老蘇去。可這個這個,有人往上一告,宣傳部的態度一下子十分堅決,說正因為是進京演出,政審必須嚴格!這麼一來,我就、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大梅說:“朱書記,為排進京演出的劇目,人家老蘇沒日沒夜地幹,花了多少心血,你不是不知道?!光唱腔、劇本,人家收拾了多少遍哪?到了,不讓人家去?這事說得過去麼?!”
蘇小藝勾著頭,喃喃地說:“大姐,別爭了,你別爭了。有你這句話就行了。不去就不去吧。沒事,真的,我沒事。”說著,他取下眼鏡片,用力擦著,他的眼濕了。
大梅說:“那不行,導演一定得去。咋能這樣對待人家呢?!”說著,她快步走到桌前,毅然拿起了電話,說:“不讓導演去不行?我現在就給部長打電話……”
朱書記猛地轉過臉來,急忙說:“大梅,你要慎重!”
說話間,大梅已接通了電話,她對著話筒說:“……喂,徐部長麼?是我呀,大梅。噢噢……部長放心,我們一定好好演出。喂,徐部長,有個事呀……你看,進京演出,導演不去行麼?導演導演,一個劇團,全憑導演的!不讓導演去,這戲還咋唱?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也是黨員,我擔保行不行?我保了,我給老蘇做擔保,要是出了事,你拿我是問!……噢,朱書記?在,他在呢,他在……”說著,大梅用手捂著話筒,對朱書記說:“老朱,你保不保?”
朱書記站在那裏,沉吟了片刻,終於開口說:“大梅呀,你……保!我保!”
大梅馬上對著話筒說:“朱書記也保。我們兩人聯保!……好,太好了!你放心吧。”
蘇小藝慢慢地站了起來,他滿眼含淚,就那麼彎下腰去,給兩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列火車在京廣線上飛馳……
當劇團的演員們坐火車到達北京站的時候,誰也想不到,在站台上,袁世海及中國文聯、文化部藝術局、北京市文化局的領導同誌已等候多時了!
火車進了站台後,當大梅等演員從車上下來時,一下子怔住了,她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人來接!片刻,她快步走上前去,緊握著袁世海的手說:“哎呀,袁老師,你怎麼來了?!”
袁世海笑著說:“我舉薦的,我不來行麼?……”說著,又分別給她介紹前來迎接的各位領導;大梅跟他們一一握手致謝。
當天,他們的住處就安排好了,他們下榻在吉祥劇院後邊的演員宿舍裏。這時,演出的一切事項全都安排好了。當他們稍事休息了之後,就在當天下午三點半,申鳳梅就頭一個來到了後台上,她獨自一人坐在那裏,麵對牆壁,嘴裏念念有詞,開始默戲了(這是她進京的首場演出啊!)……
這時候,劇院門口早就貼著一張巨大的戲報,上寫著,劇目:《李天保吊孝》主演:申鳳梅 時間:晚八時。
下午五點,當演員們來到後台時,卻被導演蘇小藝攔住了。蘇小藝小聲對他們說:“先別過去。誰也別過去。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再說。”
演員們探頭往裏邊一看,隻見大梅凝神靜氣地在後台一角坐著,兩手還比劃著,很專注地在默戲……
片刻,台口上站的人越來越多了,卻沒有一個人走過去,也沒人敢大聲說話……過了一會兒,大梅終於站起來了。這時,演員們才各自歸位,急火火地化裝去了。
晚七點半,劇院門口熙熙攘攘,觀眾進場了……
演出開始後,劇場裏不時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尤其是“哭靈”那段唱腔,一下子征服了京城裏的觀眾!
當掌聲再一次響起時,導演蘇小藝一個人在劇場外的空地上興奮地踱來踱去。他嘴裏喃喃地說:“打響了!打響了!一炮打響!……”而後,他脖裏的圍巾一甩,伸出兩手,望著夜空,高聲說:“星星真好!月亮真好!北京真好!真好哇,真好!”
這時,剛好有兩人從他麵前走過,他們詫異地望著蘇小藝,一個說:“這人有病吧?”
另一個人搖了搖頭說:“……莫明其妙!”
報紙……
報紙……
報紙……
第二天,由於首場演出獲得巨大的成功,首都各大報紙都發了消息,對申鳳梅的精湛表演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這時,劇院門前戲報已經換了,劇目:《收薑維》主演:申鳳梅
早晨的時候,演員們突然發現,售票口已排起了長隊,隊列中竟然有人披著被子……
然而,當申鳳梅連演了幾場之後,蘇小藝卻看出問題來了。夜半時分,戲早已散場了,在空蕩蕩的劇場裏,蘇小藝又是獨自一人,表情癲狂地在舞台上走來走去,隻見他神情怪異地在台子上踱著步,一邊踱步一邊嘴裏還念念有詞,也不知在說什麼……片刻,他突然一展胸前的圍巾,大步走下台子!
當他找到申鳳梅時,他的兩眼頓時放光!他一下子拉住申鳳梅,激動地說:“大姐,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我有個很好的想法!我突然就有了一個——大想法!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這是首都,這是中國的心髒。這是中華民族的政治文化中心!這是……”
大梅一時有點摸不著頭腦,就說:“老蘇,你慢慢說,慢慢說……”
蘇小藝一揮手,說:“好,好,我慢點說。就一句話,我問你,在藝術上,你想不想獨樹一幟,登峰造極?!”
大梅不假思索地說:“想啊,怎麼不想?!”
蘇小藝連聲說:“這就好,這就好。隻要你想……”說著,他的話鋒一轉,語氣變了,說:“我已經研究你很長時間了,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不行!不行!……你要再往下走,說句不客氣話,就毀了!”
大梅一怔,生氣地說:“哎,你這個人,說著說著,這話味就變了?怎麼又不行了?!你不是說……?”
蘇小藝抬起兩手,說:“且慢,且慢。你聽我說,你的唱腔很獨特,渾厚。戲呢,也不錯,這是優點。但藝術上太粗。用三個字說:就是,粗,土,糠。這個‘糠’可能用得不準確,但就是這個意思。我的總體意思是‘品’低了。你明白麼,品是品位,就是說……”
聽他這麼一說,大梅的臉色變了:“你,你這是罵我哪?!”
往下,蘇小藝一甩圍巾,懇切地說:“大姐,不瞞你說,在這幾天裏,我一連看了九場戲!九場!全是京城名角的戲。看了之後,我才發現問題了。我覺得大姐你確實具備了大演員的素質。——但是!你如果不提高的話,也是很難登上大雅之堂的!往下走,後果不堪設想!大姐,我再問你一句,你想不想一枝獨秀,登峰造極?!”
大梅不吭了,她很長時間一句話也不說。片刻,她喃喃地說:“老蘇,你,你說話真傷人哪!要不是,我……唉,你也是好意。你叫我想想。”
蘇小藝再一次誠懇地說:“大姐,話說重了。我真是為你好。何去何從,還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大梅沉思著,輕聲說:“我初學戲時,老師送我了八個字……”
蘇小藝問:“哪八個字?”
大梅說:“戲比天大,戲比命大。”
蘇小藝喃喃地說:“明白了。我明白了。那就是說,為了戲,你可以舍棄一切?!”
大梅果決地說:“隻要是為了戲,有啥想法,你說吧!我舍命不舍戲。”
蘇小藝說:“你的諸葛亮,可以說是一絕!我是這樣認為的。但是!如果你想永葆藝術青春,如果你想走向藝術的最高峰,那你就得揚長避短!提高,提高,再提高!說白了,你的缺點,就是草台班子特有的共病:粗,土,俗!……現在,咱們是在京城,這裏有多少大師級的演員哪!機會難得呀!……”
大梅說:“你讓我再想想……”片刻,她突然說:“我想拜師,拜馬連良先生為師!”
蘇小藝頭猛地一揚,很嚴肅地望著大梅,說:“太好了,你行。大姐,你記住我的話吧,你是大師的料!”
這天上午,袁世海又專程來劇團看望申鳳梅……袁世海坐下後,激動地說:“昨天晚上,我又看了一遍《收薑維》。不錯不錯。真的不錯!”
這時,大梅突然說:“袁老師,我有個想法,不知你……?”
袁世海說:“你說,你說。”
大梅張了張嘴,說:“我想……哎,張不開嘴呀。”
袁世海說:“嗨,有啥不能說的?你說,盡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