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梅說:“我想——拜師。”
袁世海怔了一下,說:“拜師?拜誰呀?用不著吧?用不著,用不著。”
大梅鄭重地說:“我想拜馬連良先生為師。他的諸葛亮演得太好了!我想跟先生好好學學。”
沒等大梅說完,袁世海就笑著說:“我看算了吧?用不著,你的諸葛亮也不錯嘛。叫我看,在藝術上是各有千秋。馬先生的諸葛亮有仙氣,你的呢,可以說有人氣……我看可以切磋切磋,不一定非要拜師吧?”
大梅懇切地說:“袁先生,我這個心願你一定要成全。馬先生是京劇界的大師,我看過他的戲,非常欽佩。他的諸葛亮演得那麼飄逸……我真是太想學了!袁先生,你可一定要成全我呀!”
袁世海遲疑了一下,說:“這個事麼,聽說,馬先生已經關門了。不過,你有這個誠心,要是執意想拜師,我就舍下這張老臉,去做個說客吧。”
立時,大梅激動地站起身來,躬下身說:“袁先生,我……給你作揖了!”
袁世海忙說:“別,別,折煞我也。說客我做,至於成不成,這要看馬先生的意思。這樣,你等我的信兒吧,一有消息,我馬上告訴你。”說著,他站了起來。
六十年代的北京街頭,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電車、公共汽車對外省人來說,顯得十分新鮮。那時候,他們總是對車頂上馱著的一個大黑包包好奇,誰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幹什麼用的。曾在北京待過的蘇小藝也說不明白,後來,轉了好幾道的嘴才打聽清楚,那汽車上馱的東西叫著“煤氣包”!聽了解釋後,他們才都笑了。
那天,在演員駐地門外的大街上,大梅一直在來來回回地踱步、張望,臉上帶著說不出來的焦急。等啊,等啊,終於,她等來了袁世海的身影……
遠遠的,大梅一見袁先生的身影,便急切地迎上前去,急切地問:“怎麼樣?馬先生他……”
袁世海沒有說什麼,他隻是很客氣地說:“馬先生說了,他要看看你的戲。”
大梅一聽,沉吟了片刻,喃喃地說:“那就好,那說明還有希望……”
當晚,劇團在政協禮堂演出,這場演出,大梅是格外的用心。她知道。她心儀已久的馬連良先生就在下邊坐著呢。當演出結束時,站在舞台上的大梅在一次次“謝幕”的同時,終於忍不住往下瞅,可她卻沒有看到她要找的人,她心想,可能是台下太暗的緣故吧。
卸裝後,在後台上,當袁世海走近時,大梅怔怔地站在那裏,似乎不敢再問的樣子……可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先生,答應了麼?”
這一次,袁世海仍沒有正麵回答,他隻是說:“馬先生看了你的戲,說你的功底還是很紮實的,演得很好……”
大梅望著袁世海,再一次焦急地問:“先生答應了麼?”
袁世海沉吟了片刻,說:“馬先生說,京劇和越調是兩個不同的劇種,拜師,就不必了……”
大梅一下子怔住了。片刻,她很失望地說:“是……是先生看不上我?還是……?”
袁世海趕忙說:“不,不。馬先生他不是這個意思……這樣吧,大梅,我看你心這麼誠,我就再去遊說遊說。你等我的信兒!”
聽了袁先生的這番話,大梅心裏非常難過。她是誠心誠意想拜師的,可人家不收她,她心裏就像針紮一樣難受!怎麼辦呢?難道就這樣算了?大梅還是不甘心,當晚,她把這件難堪的事給導演蘇小藝講了,蘇小藝聽了之後,沉默了片刻,說了一個字:“闖!”大梅一怔,說:“闖?怎麼闖啊?”蘇小藝說:“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到他家去!”大梅怔怔地說:“行麼?”蘇小藝說:“管他行不行,闖!”
於是,第二天,蘇小藝領著大梅,就直接到馬連良家去了。晨光裏,那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蘇小藝陪著大梅帶著四色禮品來到了馬連良家門前,而後,他們兩人就恭身在門外站著。這時,大梅低聲說:“先生要執意不見我們呢?”蘇小藝連聲說:“心誠則靈,心誠則靈。”大梅說:“那好,要是先生不見,我就在這兒一直站著!”
太陽慢慢地爬上了樹梢,他們仍在門外站著……
十點鍾的時候,袁世海匆匆走來,他一見大梅在馬連良的門外立著,就什麼都明白了。於是,袁世海說:“你們先在這兒等著,我再去遊說遊說。這個老古板!”
大梅感動地說:“讓先生為我受累了!”
袁世海擺了擺手,大步走上前去……
太陽慢慢地移到了頭頂,可馬家仍沒有動靜。一直等到了將近午時,門終於開了……
這時,馬連良的夫人陳惠璉滿臉帶笑地迎了出來,說:“進來吧,快進來。”
兩人進了客廳後,隻見馬連良先生正與袁世海躬手告別,袁世海給大梅遞了個眼色,說:“你們談吧。”說著,站起就走。
待送走了袁世海,大梅趕忙上前,深示一禮,恭恭敬敬地說:“馬老師,師娘,我大梅給二老磕頭了……”說著,就要下跪,師娘趕忙拉住了她,說:“快起來,新社會,不興這一套了。”
繼爾,馬連良先生看了他們兩人一眼,緩緩地說:“大梅,你的《收薑維》唱得不錯。你唱一段,再讓我聽聽。”
於是,大梅就站在客廳裏唱起來……
馬連良坐在那裏,閉上兩眼,凝神靜氣地認真傾聽……
當大梅把“四千歲……”這個唱段唱完時,馬連良兩眼並沒有睜開,隻默默地點了點頭,說:“再來一遍。”
大梅又唱……
等大梅唱完後,馬先生竟說:“再來一遍。”
大梅就再唱……
正在這時,有一個保姆從外邊走進來,小聲報告說:“馬先生,上海的客人到了……”
馬連良仍在閉著眼睛傾聽,隻隨口說:“讓到飯廳。”
保姆一愣,扭身走了。
片刻,待大梅唱完後……馬連良久久沒有睜眼,像是仍沉浸在唱腔裏。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地睜開眼來,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不願收你麼?”
大梅怔怔地望馬連良,終於她搖了搖頭,老老實實地說:“不知道。”
馬連良的臉嚴肅起來,他說:“你的功底的確不錯。可有一樣……”說著,馬連良默默地搖了搖頭,很直接地說:“你犯了一個大忌諱,串角!”
大梅愣愣地望著先生……
馬連良嚴肅地說:“京劇最忌串角。你不要以為你什麼都能唱,是什麼好事。恰恰相反!不客氣地說,地方戲,馬虎就馬虎在串角上!你以為你什麼都能演,什麼都去演,生角、旦角都去串,串來串去,什麼都演不好!”
大梅一下子傻了!她就那麼呆呆地望著馬連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時,馬連良看了大梅一眼,突然說:“——你去吧。回去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再來!”
大梅遲疑一下,默默地走出去了。
屋子裏,馬連良仍在那裏端坐著。片刻,他略一怔,即刻起身,說:“哦,失禮了。”說著,這才匆忙趕往飯廳接待上海的客人去了……
這天夜裏,大梅獨自一人在昏黃的路燈下走來走去,她心亂如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串角”這兩個字一直坯一樣在她的心頭上壓著,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怎麼辦呢?
夜已很深了,心裏亂麻麻的大梅走回房間,一下把黑頭從床上拉起來,說:“老黑,我的哥,要是兩樣讓你選一樣,你要戲還是要人?”
黑頭睡眼惺忪,卻不假思索地說:“要戲。”
大梅說:“人呢?”
黑頭說:“人就是戲,戲就是人!”說完,倒頭又躺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梅再次來到了馬連良家。她先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待先生起床後,她才上前敲了門,來到客廳後,大梅恭恭敬敬地站在馬先生的跟前,小聲叫道:“先生,我想過了。”
馬連良坐在椅子上,很嚴肅地對站在他麵前的大梅說:“你想好了麼?”
大梅說:“想好了。”
馬先生說:“那好,我問你,為了藝術,你能豁出來麼?”
大梅堅定地說:“我能。”
馬連良說:“好。我再問你,你看過梅先生的戲麼?”
大梅說:“看過兩場。”
馬先生說:“那麼,在你眼裏,舞台上的梅先生是男還是女?”
大梅說:“在舞台上,梅先生實在是把女人演活了,他身上沒有一處不是女人……”
馬先生說:“這就對了。藝術就是藝術。藝術是需要獻身的。你的唱功和做功都是不錯的,基礎也很紮實。但是,你要想把諸葛亮這個人物真正演活,就必須先把自己變成男人,至少在舞台上是個男人,徹頭徹尾的男人!要做到這一點,你比我要困難得多,我本來就是男人,而你則是女人演男人,演一個活生生的男人,這就太難為你了。你能做到麼?!”
大梅腦海裏“炸”了一下,久久之後,她說:“……我能。”
馬連良說:“你要想好?從今以後,我要你專攻生角,隻要一踏上舞台,我要你隻有一個念頭:我是個男人。你能做到麼?”
大梅堅定地說:“我能!”
馬連良望著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要最後再問你一遍,從今以後,我要你學會養氣,養男人的儒雅氣,大儒!大度!大雅!這的確是太難為你了,你……能做到麼?!”
大梅咬了咬牙,再一次堅定地說:“我能!”
馬連良終於點了點頭,說:“那好,你這個徒弟我收了!”
大梅聽了這話,一時滿臉都是淚水!
當天夜裏,戲散場後,大梅趴在房間裏大哭一場!……
導演蘇小藝推門進來,見大梅在哭,一驚,忙問:“大姐,怎麼了?你、你怎麼了?!”
這時,大梅擦了擦臉上的淚,說:“沒事,沒事。我是高興。”說著,她從一個提包裏掂出了兩瓶酒,“咚!”的往桌上一放,說:“喝酒,喝酒!——去,你把老胡他們也叫來,吆喝吆喝,咱也劃劃拳!”
蘇小藝嚇得一推眼鏡,探著頭說:“大、大姐,你,你真的沒事?”
大梅說:“你看,我菜都買好了,沒事!去,去喊老胡他們來!”
這天夜裏,大梅邀了一些團裏的人來喝酒。菜很簡單,隻有些花生米、醬牛肉什麼的。可就在這個酒攤上,大梅一下子喝醉了,哇哇大哭!可誰也不知道她究竟哭什麼。
第二天,大梅又如期來到馬連良家。在馬家內廳裏,馬先生親自給大梅比劃著說戲,算是上了拜師後的第一課。他說:“……比如說,諸葛亮這把扇子,它是用來表現人物內心世界的,在舞台上,是一個很重要的道具,是不能胡亂扇的。這麼一把折扇,它扇的不是風,是心緒,是氣度,是儒雅。也可以說是智慧。有時候,它就是雄兵百萬;有時候呢,它就是奇兵一支。諸葛亮的氣度涵養,他的瀟灑飄逸,可以說都在這把扇子上……”
說著,馬先生一邊給大梅做示範,一邊讓大梅自己練習……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夜裏,大梅照常在舞台上演出,白天,隻要有空,她一準到馬家去,聽馬連良先生給她說戲。馬先生說戲是極講究,也是極嚴格的。給她“捏戲”更是一絲不苟!就這樣,在馬連良的親自指導下,大梅的表演越來越精湛!在舞台上贏得的掌聲也越來越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