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清晨,大梅來得早了些,見門沒有開,就一直站在門口候著。一直等到馬先生的夫人出來開門時,見大梅在門外站著,就詫異地說:“梅,你怎麼不叫門呢?進來,快進來。”
大梅說:“沒事。我是怕打擾先生休息……”
來到內廳,馬連良看了大梅一眼,說:“你的戲,昨晚我又看了一場,有進步。不過,有些地方,你還是得注意……”說著,他站起身來,“你跟我來。”於是,就把她帶到了後邊的一個花棚下,再一次給大梅說戲:
“……走台,是一個演員的基礎。看似簡單,但要走出內涵,走出變化中的人物感情,就不那麼容易了。尤其是戲曲,要邊走邊唱,這時候情緒在變化中,又要隨著唱腔完全表達出來,這就全靠自己去體會琢磨了。比如你那句‘可喜將軍把漢降’,這一句用流水板一連唱下去,表達不了諸葛亮此時此刻的心情,不如在‘可喜’後稍作停頓,而後再唱‘將軍把漢降’……這樣,諸葛亮的安慰、愛慕之意就完全表達出來了。再一個,在這出《收薑維》裏,諸葛亮的步法要‘蒼’。你想,他這時已五十多歲了,將死之年,身為相輔,身份不同,身體又不大好,心境也大不如以前了,一步一步,都帶著一個‘憂’。這時候,他已經是一個鞠躬盡瘁的老人了,所以,那個‘蒼’味一定要帶出來……”
馬連良一邊說著唱著一邊示範著,大梅不時點頭,認真地學著……她是心服口服啊!
這天下午,吃過飯,當大梅要走時,卻又被師娘陳惠璉叫住了:“你等等。”
片刻,陳惠璉手裏拿著一個小包走了過來,對大梅說:“梅,你師父即已答應收你,我就代你師父送你一件禮物吧。”
大梅趕忙說:“師娘,我也沒給您帶什麼,您看……”
師娘說:“你知道我送你的是什麼禮物麼?”
大梅望著她……
師娘說:“你們唱戲的什麼最金貴?”
大梅一怔,說:“嗓子?”
師娘點了點頭,說:“對了。我送的就是保護嗓子的藥。這藥是你師父珍藏的,是好藥。你收下吧。”
大梅雙手接過來,十分感動地說:“謝謝師娘,我收下了。”
三天後,在中國劇協的一個大禮堂裏,由中國劇協主席田漢親自主持的“申鳳梅拜師會”在首都北京隆重舉行!那天,會場上熙熙攘攘,極其熱鬧。到會的大多是中國文學藝術界的各位名流、各大報刊記者等。其中有:老舍、田漢、曹禺、崔嵬、趙丹、汪洋、張夢庚、李準、裘盛戎、張君秋、鳳子、陳懷皚、譚富英、袁世海、田方、於大申、於黑丁……一時,這個“拜師會”成了文藝界的一次盛會!
在會上,作家、藝術家們紛紛向大梅、馬先生表示祝賀、連連地握手、問候、相互致意,有獻花的、有題字的……一時,記者們忽地圍到這邊,又忽地圍到那邊,鎂光燈閃閃爍爍!
作家老舍先生帶病出席拜師會,見了申鳳梅,說:“戲我看了,好哇。好!”當他來到題寫賀詞的桌旁時,老舍先生興致勃勃地鋪開宣紙,即席賦詩一首:
東風駘蕩百花開
越調重新多俊才
香滿春城梅不傲
更隨桃李拜師來
一時,圍觀的眾人紛紛拍手叫好!接著,老舍先生意猶未盡,又在宣紙上添上了跋語:
“鳳梅同誌越調能手,生旦不擋,悲喜鹹宜,一九六三年來京公演,內外行爭譽成功而不自滿,拜溫如先生學藝因獻小詩作賀,即乞正教適苦腦疾未事推敲文字為憾。”
頓時,又是鎂光燈閃爍,眾人一片稱好!……大梅更是萬分感動,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了。
會上,北影廠的大導演崔嵬走到申鳳梅麵前,自我介紹說:“我是崔嵬,北京電影製片廠的。我看了你的戲,會後咱們好好聊聊!”
大梅感動地說:“謝謝。謝謝。”
這時,李凖先生也湊了過來,笑嗬嗬地說:“鳳梅,你可是為咱河南爭光了!”
大梅忙說:“老大哥,你可要多幫忙我呀!”
……在這次會上,大梅平生第一次見到了這麼多的京城名人,見了這麼多的專家學者,一時感慨萬端!
當拜師會正式開始時,首先由田漢先生在會上致詞。
他說:“……同誌們,今天申鳳梅同誌的拜師會,可以說是文藝界的一次盛會。京劇演員收地方戲學徒,這是戲劇界的一件喜事!有特殊的意義。地方戲的好處是‘博’(唱詞多,生活氣息濃厚);京劇的好處是‘約’(精練,每唱一句都要找俏頭),二者可以互相取長,共同繁榮我們的戲劇事業……”
頓時,會場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最後,由司儀高聲宣布:現在行拜師大禮!
於是,大梅恭恭敬敬地向馬先生三鞠躬!……一時,人們歡烈鼓掌,會議達到了高潮!
此刻,大梅眼裏有了淚花,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大哭一場!
翌日,京城各大報紙紛紛刊登出了題為“越調轟動京華”;“申鳳梅拜師馬連良”的文章……
報紙上,也陸續登出了大幅的劇照:申鳳梅扮演的“諸葛亮”……
從此,售票口連連掛出了“客滿”的字樣!然而,在售票口,人們排隊購票的隊列卻越來越長了……每到晚上,大梅在京城舞台上演出時,居然場場爆滿,贏得了觀眾極為熱烈的掌聲!
這大約是申鳳梅一生中最為風光的時期了。
在這兩個多月裏,她從沒有受到過如此的關愛。自從拜師後,她一下子從一個來自民間的藝人成了整個社會都關注的名角。這是她從未想到的。有許多個夜晚,她常常夜不能寐。到了京城後,她才深切地體味到什麼叫做“藝術”!於是,她想了很多很多……
尤其是馬先生的教誨,時常出現在她的腦海裏,她一次又一次地重溫馬先生的教導,那話,在她的心海裏一次次地浸泡:
馬先生說:“……這把胡子,演的是男人的鋼性、氣概和經驗。不是憑白要掛在那裏的。捋,或是不捋,快捋和慢捋,都是有講究的。什麼時候快,什麼時候慢,什麼時候輕輕拂一下,都是人物內心世界的反映,比如這樣……”這些話,是多麼的準確呀!
大梅怎麼也想不到,好事還在後邊哪!
突然有一天,劇團裏傳出了一片歡呼聲,周總理要來看戲了!
那會兒,一得到消息,導演蘇小藝馬上就召集全體演員開會。在會上,他激動地對演員們說:“……周總理能來看我們的戲,這是對我們最大的鼓舞!最大的支持!最大的鞭策!大家一定要演好……”
在會上,大梅雖然激動,可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她真是太激動了!可她一邊激動著一邊又擔著一份心,她是生怕演不好哇!
散會後,演員們各自帶著喜悅的心情,紛紛去做準備了……
不料,當會場上隻剩下朱書記和蘇小藝時,朱書記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對蘇小藝說:“老蘇,這些天你累了吧?”
蘇小藝依然很興奮地說:“不累,不累,一點也不累。”
朱書記看了看他,接下去,十分婉轉地說:“我看你是累了,休息幾天吧。”
蘇小藝仍說:“不累,我真的不累。這場戲咱一定要唱好!”
朱書記再次暗示說:“老蘇,你不要逞強。我看你臉色不好……你是熬夜太多了!這樣吧,這兩天你好好休息,演出由我頂著。”
蘇小藝圍巾一甩,竟然火了,他厲聲質問說:“你什麼意思?你到底什麼意思?!這是幹什麼呀?我說過了,不累!”
一時,朱書記被弄得哭笑不得,他萬般無奈,隻好說:“老蘇啊,我真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明天晚上……你,啊?就在(家)休息吧。好好,休息休息……”
此時此刻,蘇小藝才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他先是慢慢低下頭去,默默地點了點頭,說:“明白了,我明白了。”而後,他勾著頭,一聲不吭地走出去了。他突然覺得心口很疼,像是什麼地方斷了似的!
下午,馬連良派車到劇團接大梅來了。大梅坐著馬先生的專車來到了馬家。當大梅從車上下來時,隻見馬先生已迎到了門口,先生看見她,笑著說:“聽說,周總理要去看戲?!”
大梅說:“總理要看《收薑維》……”
馬先生說:“總理很喜歡諸葛亮的戲。要演好,一定要演得更好!來,來,快進來,我再給你說說戲。”
大梅望著老師,什麼也沒說,深深地給老師鞠了一躬!
第二天下午三點,馬連良先生再次驅車趕往劇院。而後,先生不要任何人傳話,獨自一人來到了後台的化裝間。
在後台化裝間裏,大梅早就來了,她又是獨自一人默默地坐著,在那裏悄悄地默戲。在她身旁,黑頭捧著一壺熱茶、一壺涼茶默立著,不時小心翼翼地問一聲:“喝一口?”
大梅總是搖搖頭……
黑頭把兩隻精致的小茶壺放到大梅跟前,說:“今晚不比常,你可要沉住氣。”
大梅隻是點點頭,一句話也不說。
黑頭小聲說:“萬一有啥,我就在台角上站著呢。”
大梅再次點了點頭……
最後,黑頭臉一沉說:“那別演砸了!”
大梅心一寒,說:“你放心吧。”
黑頭朝外走了兩步,突然又折回身說:“想想,你是個啥?”
大梅怔了一下,說:“我知道。”
黑頭不太放心地看了她一眼,還是走了。
黑頭走後,大梅靜了靜心,又重新把戲在心裏默了一遍,她坐坐,走走(八字步),拿起那把鵝毛扇扇一扇……
過了一會兒,當她剛剛拿起畫筆,準備化裝時,卻聽見身後有人叫道:“且慢。”
大梅扭頭一看,隻見馬先生竟在化裝間門口站著……她忙起身相迎,感動地說:“老師,您怎麼來了?”
這時,跟在後邊的司機托著馬先生相贈的精致羽扇和一件諸葛亮衣雙手捧著送到了大梅的麵前,說:“這是馬先生特意送給你的。”
大梅感激地叫了一聲:“老師……”
馬先生點點頭默默地說:“收下吧。”說著,馬先生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又說:“來,讓我給你化裝。”說著,馬先生親自拿起了畫筆……
此刻,演員們全都擁了過來,看著這位有大師風範的馬先生親自給弟子化裝……
當馬先生一筆一筆給大梅化好裝後,又親自給她布衣,把帽子、髯口,一一給她戴好,扶正,最後又把那件新送的‘諸葛亮衣’給她穿在身上……而後,讓她站起身看了看,默默地點點頭說:“你知道麼,在京劇裏,講究三白:衣領白,水袖白,靴底白。一個演員,外在服飾,一絲一毫也不能馬虎,這就是藝術!”當他看到一切都滿意時,才說:“好了,你好好演。”說完,扭頭就走。
大梅剛要送他,他陡然停住身子,一擺手說:“不送。”
眾人一時像看傻了一樣,全都默默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