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進了高莊,石慧麗的心情就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她先是驚訝於鄉親們的淳樸和熱情,繼而又失望地發現了高莊的那些讓她無法忍受的生活習俗。
一進村,就看見到處是些散養的動物和家禽。狗趴在路邊打瞌睡,豬哼哼著到處溜達,一群群的鵝伸長了脖子跟在人的後麵跑,雞則飛上牆頭不安分的東張西望。
這樣的衛生環境,太容易傳播疾病了。
雖然衛生環境不好,但這裏總歸是丈夫的故鄉。丈夫是在這塊土地上走出去的,沒有這塊土地,就沒有丈夫。這樣想著,石慧麗就說服自己要調動起自己最大的耐心來容忍這一切。
要容忍的事情很多,其中也不乏一些忍無可忍的。上廁所就是一件讓她實在難以適應的事情。
所謂的廁所就是用磚頭在牆角壘起來的一個一平米見方的露天小方框,兩麵靠牆,沒有門,中間一個坑,兩邊鋪著幾塊磚頭。第一次進去還沒來得及方便,石慧麗就跑了出來。一是覺得太髒,二是覺得廁所沒有門心裏不踏實。憋了一會憋不住了,石慧麗就叫來高秉涵為自己站崗。高秉涵召之即來站在旁邊把守,但沒等石慧麗方便完,就被一波剛進門的鄉親拉了去。正在石慧麗擔心的時候,一陣吧嗒吧嗒的腳步聲裹挾著一陣風向廁所這邊襲來。
石慧麗一陣緊張,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隻見一個影子閃進來。倒不是人,而是一頭跑來尋糞吃的威猛的豬。石慧麗被嚇得靈魂出竅,提著褲子就從廁所裏跑出來。
高秉涵正被鄉親們簇擁著。看到石慧麗這副狼狽樣子,趕緊上來搭救。他趕跑了豬,重新把石慧麗推進廁所裏。
蹲在臭氣熏天的廁所裏,石慧麗對這個叫高莊的地方產生了厭煩心理。
高莊的飲用水也不是自來水,而是每家每戶用壓水井從幾米深的地下壓出來的。用這樣的水洗手,石慧麗擔心會越洗細菌越多。
看著興奮的兩眼放光的高秉涵,石慧麗勸告自己,再堅持堅持,這一切很快就會過去的。
石慧麗知道,丈夫對高莊的思念是真真切切的,但她同時也堅信已經習慣了台灣生活的丈夫也無法適應這裏的生活。他們來這裏隻是為了圓一個多年的夙願。回去之後,他們很快就會回到舊有的生活軌跡當中。不同的是,經過了這一次的返鄉,丈夫再也不用像以往那樣整日神不守舍的想家了。
然而,到了吃飯的時候,又發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這件事讓石慧麗覺得在高莊簡直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一桌子豐盛的飯菜擺在了院子裏的大榆樹下,還沒等人靠近,一群雞就爭先恐後地跳上去搶食。秉魁媳婦趕忙上前去攆,還沒吃盡興的雞一個個憤怒地撲騰著翅膀逃離現場。
走近飯桌一看,碗盤裏灑上了一層細細的羽毛碎屑。
本來就對高莊的水質存有極大疑慮的石慧麗更是一點食欲也沒有了。
石慧麗觀察了一下三個孩子,她看到三個孩子手裏的燒餅都隻是輕輕地咬了一點,拿在手裏隻不過是做做樣子。
好不容易堅持到下午,石慧麗找了個機會小聲提醒高秉涵晚上回菏澤城裏住,明天再回來。
不曾想,石慧麗的話卻被金鼎嬸子聽了去,她掂著小腳走到高秉涵跟前,指了指剛剛收拾出來的東屋,說:“秉涵,到了家,就住上一陣子,東屋的床還是你小時候睡過的那張大木床。”
說著金鼎嬸子就拉著高秉涵去了東屋。
果然是自己睡過的那張鏤花大木床。高秉涵忍不住想起了和李大姐結婚時她托著自己的屁股上床的情景。床舊了,看著也沒以前那麼高了。高秉涵輕輕撫摸著床沿上的鏤花,過去的一幕幕又在眼前浮現。
金鼎嬸子說:“那年,紅衛兵破四舊,屋裏的東西差不多都讓燒光了,你金鼎叔唯獨想辦法把這張床留了下來,他把這鏤花床圍成了個糧倉,床的兩邊一邊貼上‘毛主席萬歲’,一邊貼上‘共產黨萬歲’,上麵的橫梁上貼的是‘革命糧倉’,他說萬一將來春生回來了也好留個念想。”
光線有些昏暗的屋子裏,高秉涵流淚了。他對金鼎嬸子說:“嬸,我今晚就在這個床上睡。”
夜裏,高秉涵又做夢了。在夢裏,他回到了高莊。又是在夢做到一半的時候突然被驚醒了。高秉涵一下從床上坐起來。他告訴自己,這回是真的回來了。看著窗外高莊的月光,用手輕輕觸摸著鏤花床,高秉涵重新進入夢中。
高秉涵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上午是祭祖。
來之前,高秉涵兄弟倆就商量好了,要把當年父親被草草掩埋的屍骨找出來,埋在爺爺奶奶的墳包旁邊。等到了祖墳場,兩兄弟才意外的發現父親的墳早就被移了過來。
祖墳在高秉魁家承包的地裏,鄉裏不讓埋大墳,但一個個的小墳包還是清晰可見,每個墳包前都有一個石刻的墓碑。墳包四周是青青的麥子苗,收拾的一棵雜草也沒有。
剛過完清明節,每個墳包前麵都有焚燒過的冥幣痕跡。看著父親墳包前那灘黑色的紙灰,高秉涵很是感慨。
回高莊的消息事先並沒有告訴高秉魁幾兄弟,難得他們還記著給父親燒紙祭奠。
拿著鐵鍁的高秉魁一邊給墳包培土一邊不經意的說:“那年我爹帶著我們兄弟仨找了好幾天才把大爺的屍骨找到,一家人總歸是要在一起的。”
點上香,擺上供品,高秉涵率先對著先人跪下了。後麵的石慧麗和孩子們也都一一跪下。
磕頭的時候,高秉涵在心裏說,爹、爺爺奶奶、老爺爺老奶奶、各位列宗列祖,我回來看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