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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幾十年前的故鄉的夜。

那是八、九歲的時候,躁動的夏夜裏,高秉涵和幾個小夥伴一起奔走在村子外邊的小樹林裏捉螢火蟲。每捉到一個,一聲炫耀的尖叫就會把夜幕刺得一陣震顫。捉到最後,就會有人提議看誰捉得最多。不用一隻隻的去數,隻需跑到村子西頭的井邊,輪流把拿著裝有螢火蟲的玻璃瓶往井口裏一伸就能準確的得出結論。誰的最亮,就是誰捉得最多。

通常是糞叉子捉得最多,多得可以照得見井底裏的水紋。糞叉子會高興的對著井底發出大笑。那笑聲反射回來變成一陣陣的聲波衝擊著大家的耳膜。

高秉涵被多年前糞叉子的笑聲驚醒了。

這次回鄉,糞叉子見到了,那口井也見到了。糞叉子老得已經讓他認不出了,井也早已變成了廢井,淹沒在一片雜草中。

老家變了,和記憶中的那個老家不一樣了。

門吱地一聲開了,石慧麗披著披肩走進院子。她走到高秉涵身邊,什麼也不說,隻是用手握緊了丈夫的手。

思緒瞬間從幾十年前的高莊回到現實之中。

“明天我去事務所上班,回屋吧。”高秉涵站起來說。

早晨的時候,高秉涵硬逼著自己喝了一碗稀粥。

吃完飯,高秉涵要去事務所,怕堅持不下來,他刻意沒開車,步行去了地鐵站。剛一進站,麵對眼前嘈雜的人群,高秉涵就覺得頭暈目眩直冒虛汗。堅持著坐了兩站,實在是堅持不下去,渾身無力的像是隨時要倒下去。距火車站還有兩站,他覺得再不下車怕是要昏厥過去,隻好從車廂裏走出來。

坐在地鐵站的長椅上歇了半個多小時,高秉涵勉強打起精神回了家。一進家,就一頭栽倒在床上。

坐在床邊的石慧麗很是擔憂地看著丈夫。做了多年護理部主任的她觀察不出丈夫的病因究竟在哪裏?

一個下午,石慧麗陪將要去法國留學的士瑋出去購物,高秉涵一個人昏昏沉沉地睡在沙發裏。

流淌在腦海裏的思維是淩亂而粘稠的,一會是如夢境般的現實,一會又是如現實般的夢境。間或醒過來,覺得眼前的天花板如天穹一般的遙遠和不真實。

閉上眼睛,瞬間就覺得自己的一雙手又被臨終前的劉師長抓住了。

劉師長對他說:“回不了家了,真是想回家呀。”

大睜著眼睛的劉師長的手在一點點的收縮用力,像是他一浪高過一浪的鄉思。

劉師長的老家在安徽。高秉涵雖然沒有去過安徽,但早已在劉師長的經年嘮叨中,知道了那個一到春天就被油菜花圍起來的美麗村莊。

生命一點點逝去。劉師長的手也在對家鄉的思念中一點點鬆弛下來。高秉涵發現,他的手背上留下了幾條深深的印痕。

高秉涵知足了,在有生之年,他見到了親人,見到了高莊,也見到了祖墳。一個多年離開家鄉的人,有機會站到祖墳跟前是件幸福的事情。雖然這幸福裏夾雜著憂傷和惆悵,卻也有一種為漂泊的靈魂找到歸宿的妥帖和踏實。

混沌中,高秉涵對自己說:“你也該知足了,有多少人都沒有等到這一天,你卻等到了,這輩子再也沒有什麼遺憾了,隻等著自己死了,讓家人把骨灰送回老家去,躺在老家的祖墳裏,讓那種實實在在的妥帖和踏實滲到細碎的骨渣裏。”

懵懂之中,忽然傳來一陣電話聲。

高秉涵搞不清楚這聲音是來自夢境還是現實。他不去理會,繼續讓自己的思緒在現實與夢境中穿梭。

電話還在固執地響,高秉涵閉著眼睛摸起了話筒。

不是夢境。電話裏傳來一個操著老家鄉音的陌生女人的聲音:“請問您是高秉涵同誌嗎?”

“同誌”這個稱呼讓高秉涵覺得有些意外,由此他判斷出對方應該是剛從大陸來台不久,他睜開眼睛用混沌的語氣說:“我是高秉涵,請問你是哪一位?”

話筒裏的女人突然傷心地哭起來,這哭聲讓高秉涵頓時清醒了,他一下從沙發上坐起來。

女人說:“高同誌,我叫王梅秀,我是從我父親的電話本上看到你的號碼的,我父親叫王天朋,他……他……”

“他怎麼了?”高秉涵問。

“我父親出事了,你能不能來一趟?”

高秉涵對王天朋這個名字不是很熟悉,話筒裏的女人還在哭泣。

高秉涵急忙問:“你在哪裏?”

女人把地址告訴給高秉涵。

不管是否認識和熟悉,一聽到那熟悉的鄉音,高秉涵馬上就替這位女士著急起來,他說:“好,你等著,我馬上就過去。”

扣上電話,高秉涵就站起身來。一陣眩暈突然襲來,他這才想起自己的身體狀況。但此時他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忍著眩暈和無力,高秉涵換上衣服拿起公文包就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