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3 / 3)

從這天起吳仁民和熊智君成了一對情人。他每天都要和她見麵,或者在她的家裏,或者在公園裏,在電影院中。總之,他們兩個每天都要在一處度過一部分的光陰,不然吳仁民就不能夠安靜地生活下去。高誌元的嘲笑和勸阻都沒有用。他的心眼已經被愛情關住了。

但是愛情的路並不是完全平坦的。在擁抱接吻以外,有時候他們還要流眼淚,或者要費些時間說著解釋的話,譬如有一次他忽然正經地問道:“智君,你真願意把一切都交付給我?你就沒有一點顧慮嗎?”

“顧慮,我還有什麼顧慮呢?”她微笑地搖搖頭說。“我的身世你是知道的,我是怎樣想就怎樣做的人。前一次不是為了愛情脫離家庭嗎?還虧得你救了我……”

“你不要再提那件事情,”他連忙打岔說。“如今再提那件事,別人聽見也許會加一番惡意的解釋,反倒把我的好心變成歹意了。並且那時候我是毫不費力的。我實在不配接受你的感激。”

“先生,”她依舊溫柔地說。“為什麼我不應該再提那件事?一個女人的感激是到死方休的。我們用不著害怕別人的惡意的解釋,隻要相信得過自己的心是純潔的。……先生,我耽心的是,恐怕我值不得接受你的愛情,我對你不會有什麼幫助,尤其是我這個病弱的身體隻會累人。我把我的一切交付給你,對於你恐怕也不會有好處。你將來會後悔的。”

“我後悔?智君,你說這樣的話?”他失望地說。“我們的愛情才開始,你就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你不相信我了!智君,你真的不相信我的愛情,你真的不肯把你的一切交付給我,不肯接受我的一切,以便來安慰我,拯救我嗎?”

“我的意思不是這樣,”她說著又對他溫柔地笑了笑。“我早已說過我是毫不吝惜的。我相信你,先生,我相信你的一切。隻是我耽心我配不上你,我值不得你的愛情。”

“你又在說傻話了!”他也微笑。“在愛情裏隻有相信不相信的問題,並沒有什麼配不配。象你這樣聰明而且大方的人難道就不了解這一層?”

“先生,你說得不錯。這個意思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也知道我的病弱的身體對你不會有什麼幫助,反而會牽累你。所以我願意讓你知道我是隨時都可以走的,假若我的存在對你的工作有妨害,我隨時都可以離開你,雖然我那愛你的心永遠不變……”

她還要說下去,卻被他用接吻把她的嘴唇蒙住了。他有了不少的愛情的經驗,他也知道用接吻來阻止她說出他不願意聽的話。他的確愛她,他的確願意為她犧牲一切。她的存在就是對他的鼓舞和幫助。為什麼他還須得向她要求別的幫助呢?為什麼他還須得要求她離開他呢?那簡直是不可能想象的事情!

她太過慮了。也許是過去的痛苦生活給了她太多的陰影,使她有時候也會做陰鬱思想的俘虜,所以她常常說那樣的話。但是他堅決地相信他的熱烈的愛情終於可以改變她,把一切的陰影給她掃除掉,使她做一個勇敢的女人。是的,他覺得他對這個很有把握,而且有時候她已經是夠勇敢的了。

吳仁民在這些時候的確沉溺在愛情的海裏。在表麵上他似乎有了大的改變。他從熊智君那裏得到了勇氣,又要用這勇氣來救她。他把拯救一個女人的責任放在自己的肩頭,覺得這要比為人類謀幸福的工作切實得多。

他不到工會去了。他也不到李劍虹家裏去了。對方亞丹和高誌元們經營的事情他也不過問了。他雖然依舊同高誌元住在一間房裏,可是兩個人談話的機會現在少得多了。他常常不在家。高誌元近來也常常出去,好象故意避開他一般。兩個人在一處時高誌元總要說幾句挖苦他的話。這些話使他苦惱,他不能夠埋怨高誌元,因為他知道是什麼動機鼓舞著高誌元說這些話,他也覺得高誌元是有理的。但是愛情已經把他的心眼蒙閉了。起初高誌元常常正言勸告他。勸告沒有用,高誌元就用挖苦的話來激他。因此吳仁民在日記裏就寫了幾段責備高誌元的話。

譬如在某一天的日記裏他寫著:

今天早晨正要出去看智君,這是我昨天和她約定的,卻被誌元把我攔住了。他漲紅臉生氣地問:“你今天不到熊智君那裏去不可以嗎?”

他的態度和問話使我不高興。他這幾天故意向我說她的壞處,又挖苦我去“從事求愛運動”,這些我都忍受了。我並沒有和他辯論。但是他還覺得不夠,還要來幹涉我。我不能夠再忍耐了。我回答他:“我為什麼不到那裏去呢?我隻有在她那裏才得到安慰,才得到快樂。在全個世界裏隻有她一個人愛我,關心我。你們都隻知道你們的主義,你們都隻知道你們自己,你們裏麵沒有一個人關心到我身上。你們是不會了解我的。”我氣衝衝地說了上麵的話就不再去理他,一個人徑自去了。我走到後門口還聽見他在樓上叫我。我並不答應他。

我走在路上時還覺得我生氣是有理由的。朋友們的確不了解我。張小川他們不用說了,他們也許不算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本來就很少。近來隻有誌元、亞丹兩個對我好。但他們還是隻為信仰、為團體打算,隻為他們自己打算。至於我的痛苦,我的幸福,他們是絲毫不關心的。

朋友究竟是朋友啊!在我需要著幫助的時候,他們反而把我推出門去,什麼也不給。她預備把我所需要的給我,而他們又不許我接受。他們永遠拿著那些腐敗的道德理論來麻煩我。

他們有什麼理由不要我享受愛情的幸福呢?他們有什麼理由不許我在女性的溫暖的愛撫中養好我的創傷呢?我有愛情的權利,他們不能幹涉。

為了她我甘願犧牲一切。在她的眼裏我看出了我的法律。—現在是實行這句話的時候了。……

他第二天無意間把日記拿給高誌元看。愛情的幸福使他微笑,他沒有一點惡意。他也想不到高誌元讀了日記會有什麼樣的感想。

“你太沒有道理!”高誌元放下日記生氣地責備他說。“昨天我們的團體開會,就在會上決定我和亞丹到F地去的事情。我們特地請你參加。難道這是我們的錯?”

這一番話使吳仁民明白了許多事情,前一天想不到的那許多事情。他知道高誌元說的是真話。他們那個團體是新近成立的,除了高誌元和方亞丹外還有不少的青年同誌。這些人裏麵有幾個他也見過,都是很熱心的青年。他們雖然不常和他往來,卻很尊敬他,而且對他平日的主張也有點同情。因為這個緣故,他們才請他去參加昨天的集會。但是他誤解了高誌元的意思,反而生氣地拒絕了。

“你為什麼不早說明呢?我本來可以參加的,”他後悔地失聲叫起來。

“不早說明?哪個叫你那樣慌張!我想說第二句話也來不及。我叫你,你又不答應!”高誌元張開闊嘴發出曬笑說。

吳仁民紅了臉,把頭埋下去。他很後悔昨天錯過了那個團體的集會。他知道為了愛情就冷淡團體的工作是不應該的,而且他還害怕那些平日對他有好感的人也會因此誤解他。他又覺得昨天他對高誌元的態度也不對,更不應該在日記上麵寫那些責備的話。

“現在還是愛情勝利的時代!想不到象你這樣的人也會被愛情迷得這樣深!”高誌元繼續嘲笑說。“你試試回想你這一向來的行為。你真要為著愛情犧牲一切嗎?”

吳仁民不回答,依舊埋下頭,過了半晌才低聲問道:“你們什麼時候到F地去?”

“到F地去,已經決定了。路費也寄到了。行期大概在一個月以後,因為還有別的事情……”他說到這裏馬上住了口,臉色變得嚴肅起來。

“什麼事情?”吳仁民追逼地問。

“跟你沒有關係,我何必告訴你?反正你沒有時間管這些事情!你說得對,我們永遠是為著團體打算的。至於你,你還是到你那女性的懷抱裏去罷,”高誌元依舊挖苦地說。

吳仁民仰起臉看高誌元。他的臉上現出了痛苦的掙紮的表情。他咬著嘴唇皮,幾次要說話,終於沒有說出口,最後才吐出了從痛苦中迸出來的“誌元”兩個字。

高誌元圓睜著眼睛,驚奇地望著他,好象不懂似的。但是過了好一會,他的臉部的表情又改變了。他笑了笑,拍著吳仁民的左肩說:“好,你還是到熊智君那裏去罷。我們並沒有權利阻止你享受愛情的幸福。我也沒有權利幹涉你的私生活。但是希望你牢牢記住我們對你的期望,希望你不要毫無憐憫地毀掉你自己。我不怪你,我知道你離開了女人是不能生活的。”接著他又一笑。這不再是曬笑,這是善意的笑。

吳仁民臉上的陰雲也漸漸地散去了。他忽然抓住高誌元的手感動地說:“我絕不會改變我的信仰。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會因為她改變信仰,也許我會使她變成我們的同誌。”

高誌元並不相信這句話,但他也隻是微微一笑,他不再說反駁的話了。

“注釋1”C地:指江蘇的鎮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