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長篇的敘說的中間,他的眼光不住地在她的眼睛和嘴唇上移動。他的眼睛沒有一刻離開它們。他的話並沒有完結,但是熱情使他說不下去了。他便拿起她的左手,用兩隻手撫摩它,好象在表示他害怕把她失掉。
“先生,”她開始用溫柔的聲音回答他。她的眼睛裏已經嵌著明亮的淚珠了。她把臉放得離他更近,她就在他的耳邊小聲地說:“我不是已經對你說過我生存到現在全是拜領你的賜與麼?我不是對你說過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麼?先生,我的心難道你還不知道?倘使我果然可以幫助你,倘使你果然需要我,我是一點也不吝惜的。先生,象我這樣的女子還值得你愛麼?……我果然還有得到你的偉大的愛情的幸福麼?……先生,我的感激,我對你的感激,我不知道用怎樣的話來表明我的——”
電燈突然滅了。她的話也就跟著中斷,她不能夠繼續說下去了。音樂響起來,銀幕上現出了人影。她的心被一陣劇烈的感情的波動搗碎了,她不能夠再支持,就把頭斜靠下去,緊緊靠在他的肩頭。她的頭和她的身子抖得厲害,這顫動代替她的嘴說出來那許多許多不能夠用語言表示的意思。他完全了解她了。
銀幕上開始了一場生活的鬥爭。在黑暗的社會裏一個女郎生長了。她有一顆純白的心,不知道這社會上的種種事象,平靜地在貧窮裏生活下去,一直到開花的年紀。於是引誘來了,她的純白的心是不能夠抵抗的,她受了欺騙,還以為是在做戀愛的夢。然而夢醒了,理想破滅了。她看見金錢怎樣摧殘了愛情。這就是造成她的墮落的原因。這以後的幾年中間的放浪生活把她的青春差不多要消磨盡了,她準備著躺下去走進永恒的門。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候,一個天真的青年來了。他的純潔的偉大的愛情終於掃盡了她的過去的陰影,使她得到了新生。
電燈重放光明,廳子裏響起了說話的聲音。觀眾不多。這是“休息十分鍾”的時候。
這是美國資產階級的導演的典型的愛情作品,從那種千篇一律的流行的大眾小說裏取材的。靠著導演的藝術才能,這張片子還緊張動人,使得觀眾提心吊膽地注視著銀幕上的動作。最後的團圓才給他們帶來輕快,但是這輕快就把以前的作用完全掃除了。
這張片子對於吳仁民和熊智君卻另有一種作用。他們在影片裏看出了另一種意義。這是和他們的生活有關聯的。尤其是那個最後的團圓明顯地給了他們一個希望,這希望無疑地把他們結合在一起了。
電燈重燃的時候,熊智君把頭從吳仁民的肩上抬起來,望著他一笑。
“怎麼,你哭了!”他帶笑地說,便取出手帕替她揩眼淚。
她並不拒絕,就讓他替她揩,隻是微笑地解釋道:“我太愛哭了。我看電影看到悲慘的情節,常常會哭的。”
“但是這個結局不是很好的嗎?”他鼓舞地再說了一句。
“是的,這個結局倒給了我不少的勇氣。先生,你看,我真會象影片裏的主人公那樣得到新生麼?你真願意救我麼?”她溫和地問。她敬愛地看著他,她的眼睛和她的臉都充滿了愛情和感激,但是感激比愛情更多。
“智君,究竟是你救我還是我救你?你為什麼還要疑惑?你不知道我沒有遇到你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如今又是什麼樣的心情。我現在得到你,我又有勇氣,我又有力量來奮鬥了。我應該感激你。”他說話時,他的眼睛,他的臉也充滿了愛情和感激,他的愛情比感激多。
她翻看手裏的說明書,知道下半場演笑劇。她是不喜歡看笑劇的,便說:“我們不要看笑劇罷。笑劇沒有什麼意思。”
“好,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去,”他說著就站起來。
熊智君沒有說什麼,點一點頭,算是默認了。
他們走出電影院,兩個人的態度就不同了。他們在人行道上走著,她把手挽住他的膀子,身子挨著他的身子,完全象一對情人。這變化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發生的,但是他們都覺得很自然。
他們走進了一家廣東酒樓,地方清靜,又清潔。兩個人坐在一個角落裏,並沒有鬧聲來打擾他們。他們點了幾樣菜,慢慢地喝著茶談話。
不久菜端上了桌子,夥計來問要不要喝酒。吳仁民本來說要,但是熊智君在旁邊勸阻他,他就聽從了她的話。
在吃飯的時候兩個人是很親密的,在路上和在電車裏兩個人也是很親密的。他送她到了家,時候還早。她讓他進了她的房間,讓他坐下,又給他倒了茶。
“你覺得今天過得滿意嗎?”他端了茶杯放在嘴邊,一麵望著她的帶笑的臉,忽然問了上麵的話。
“我這幾年從沒有象今天這樣快樂過,”她滿意地回答說,並不坐下,就站在他的旁邊,柔情地看著他。
這樣的長久的注視給了他一種暗示。他放下茶杯站起來。他站在她的麵前。她不退後。他一把摟著她,在她的臉上、嘴上狂熱地落著急雨似的吻。
她閉了眼睛默默地受著他的接吻,象在受一次祝福似的。她的身子因愛情和喜悅而微微顫動。等他停止了接吻低聲喚她時,她才睜開眼睛,夢幻似地問道:“先生,我們是在夢裏麼?”
“你明明在我的懷裏,為什麼疑心在做夢?”他親熱地說,把她抱得更緊。
“那麼我的夢想就變為真實了,”她柔和地低聲說。“先生,我從沒有想到真實會是如此美麗的……比夢還美麗。我早就夢見你來了。”
“你早就夢見我來了?”
“是的,先生,我很早就夢見你來了。在夢裏人是很自由的,很大膽的。我們會夢見許多在白天裏不敢想到的事情。先生,你以為我為著一個男人纏黑紗而夢見另一個男人,這是不應該的嗎?其實我同他結婚以後我就夢見過你了。我為他纏了一年多的黑紗,直到那天在墓地上遇見你,我回家才把黑紗去掉。……先生,你以為這是不應該的嗎?”
“智君,為什麼還提那些過去的事情?對於你,我決不會有苛刻的話,決不會有責備的心思。純潔的愛情是要超過一切的。現在象你這樣的女子是不多的。你才是我所追求的女性。”
“先生,我很早就夢見你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你會來拯救我的。我等了你這許久。你果然來了。你來了以後我過去的一切痛苦都消散了。這真正象一場夢,一場美麗的夢。……愛情是很美麗的,比夢還更美麗。……我隻希望它長久繼續下去,不要象夢那樣短,因為美麗的夢是最短的。”
“愛情是不死的,它比什麼都長久。智君,你不要耽心。我們的愛情是不會死的。你叫我等得好苦!你為什麼不早來?一定要在我經曆了那許多痛苦以後。……但是你終於來了。我縱然受了那許多苦,現在也由你來給我報償了。……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也是……”
但是兩個人都掉下了眼淚。
“啊,我忘了一件事情。張太太,就是我的那個朋友,她想見你,要我給她介紹。我下去看看她回來沒有?”她忽然掙開他的懷抱,就要往樓下走。
“智君,你的眼睛還是濕的。你這樣下去,不怕她看見會笑你嗎?你過來,讓我給你把眼淚揩幹淨,”他低聲喚她道。
她果然走過去,讓他用手帕替她揩眼淚。他一麵揩,一麵問道:“你那位朋友是什麼樣的人?她並不認識我,為什麼要見我?我不願意見那種新式的官太太。”
“她自然不會認識你,所以才要我來介紹。她聽見我說起你,我把你的姓名和我知道關於你的事情都告訴了她。她說雖然不認識你,卻很想和你見麵。她一定要我介紹。她的丈夫在C地“注釋1”做官。她是我的同鄉,和我們家裏又有點親戚關係。人是很好的,和普通的官太太完全不同。我想你也會喜歡見她。”她說到這裏,不等他發表意見,就急急地下樓去了。
過了一會她走回房來,帶了點失望的神情,惋惜地說:“真是不巧得很。她今天下午剛剛搭火車到C地去了,是臨時決定走的。”
“這倒不要緊。我時常到這裏來,等她回來時再見麵罷,”他這樣安慰她,便不再去想那件事情,他甚至忘記問那個女人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