ʮ(2 / 3)

忽然樓下後門上起了捶門的聲音。沒有別的響動,沒有人去開門。他走下樓去把門開了。

進來的是高誌元,手裏拿著一個似乎很沉重的紙包。

“你還沒有睡?”高誌元粗聲問道。

“你這時候才回來!到什麼地方去了來?”吳仁民問道。但是他馬上就明白了,轉身走上樓去。

高誌元把手裏的紙包放在書桌的一個角上,也不說什麼話,默默地往床上一躺,接連噓了幾口氣。吳仁民又繼續寫他的信:

玉雯,讓我再這樣地喚你一次罷,這應該是最後的一次了。我請求你,不要插身在我和智君的中間。我請求你,不要再提起從前的事情。我們以後隻能夠做生疏的朋友,而且我們不應該讓智君知道我們從前的關係,因為我們的關係已經完結了。我希望你不要再想挽住我,我是已經被你拋棄了的人。我祝福你,我願你在別的男性的愛情裏得到幸福,我不會再給你什麼了。

被你愛過又拋棄過的男子×月×日。

他寫好信,自己低聲念了一遍。一張愁苦的麵龐出現在他的眼前,這是一個摩登女子的麵孔,打扮得很美麗,卻掩蓋不住憔悴的臉色。她的皮膚已經開始衰老了。尤其是那一對眼睛,裏麵充滿著哀訴。

“在我們分別了這許久以後,在我受夠了這許多痛苦來求你幫助的時候,這就是你的回答嗎?你就沒有一句溫和的話對我說嗎?”似乎從那張紅紅的小嘴裏吐出了這樣的話。

他警覺地把手在眼睛前揮了幾揮,那張麵龐馬上消失了。他把信紙折好,放進信封裏,剛要寫信封上麵的地址,那張臉又在眼前出現了,憔悴的臉色,哀訴的眼睛,悲哀的苦笑。他放下筆,絕望地搔他的亂發,半昏迷地說:“去罷,不要再糾纏我!”於是埋下頭,把半個身子壓在桌子上麵。

“仁民,”高誌元在床上喚道。他不回答。

“這又是一幕愛情的悲喜劇,”高誌元帶了憐憫的微笑說。“你看,不到多少天的工夫你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怪不得別人說你浪漫。”

吳仁民覺得一陣心痛。他抬起頭來,無意間把一隻手壓在高誌元的紙包上麵。他覺得觸到了一件硬的東西。

“這是什麼?”他茫然地問道。

“你把紙包打開看罷。”

他把紙包拿過來,先把麻繩解開,打開紙包,剝去一層紙,又有一層報紙,還有一層布,然後是一個小紙包。他現在知道紙包裏麵是什麼東西了。他的心情突然緊張起來。

他把最後的一層紙剝去,手裏就剩了一支發光的白郎寧小手槍,裏麵並沒有子彈。他把眼光定在那上麵。他玩弄著手槍,忽然他把槍口對準自己的胸膛苦笑。

“這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怎麼沒有子彈?”他低聲問。

“子彈給亞丹拿去了。我不願意拿回家裏來,怕你用它自殺,”高誌元起初這樣地開玩笑,但是接著他又正經地用莊重的聲音說:“是從蔡維新那裏拿來的。工會會所一兩天內就會被搜查,我們有個朋友在捕房裏做包探,他給我們漏出風聲來的。”

“蔡維新會有危險嗎?”吳仁民不等高誌元說完,就關心地問道。

“大概不會有危險罷。工會會所裏現在弄得很幹淨,捕房來搜查,也不會發見什麼‘反動’的證據,還怕他做什麼!蔡維新這幾天為這件事情弄得很忙。”

高誌元的這些話很清楚地進了吳仁民的腦子裏。他的眼前馬上現出一個中年人的麵孔,略有一點瘦,臉色很黃,眼睛一隻大,一隻小。這個人前些時候還常常來找他。這個人是一個忠實的革命家,信仰單純,但很忠實,很堅決。這個人整天忙碌地工作,沒有疑惑,沒有抱怨。但是現在這個人還為信仰忙碌著,並且正受著壓迫;而他呢,他卻把他的精力完全浪費在愛情上麵了。是的,在這個時候別人正在從事艱苦的鬥爭,而他卻在兩個女人的包圍裏演他的愛情的悲喜劇。他已經離開了運動而成為一個普通的人了。他現在跟張小川還有什麼差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