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思想象針一般地刺得他的心痛。一種從來沒有感到過的義務觀念突然來責備他。他不能夠替自己辯護。他也不能夠再聽高誌元的話,這些話就象一條長的皮鞭在他的腦子上麵不斷地抽著。他默默地站起來,把手槍放在桌上,自己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靜寂的弄堂。
“仁民,睡罷,你的愛情的悲喜劇演得怎樣了?為什麼今天這樣激動?”高誌元說著就站起來,走到書桌前把手槍包紮好了,預備上床睡覺。
“你先睡罷。我現在還不想睡。我的頭有點痛。”吳仁民的話還沒有說完,電燈就突然熄了,是住在樓下的二房東關了總開關。
高誌元低聲罵了一句,就往床上躺下,不再說話了。接著隔壁的鍾聲突然響起來,已經到了一點鍾。
“睡罷,”高誌元催促道。
吳仁民含糊地答應一聲,卻並不移動身子。他的眼睛望著對麵的花園。那裏很靜,而且很黑暗。一些小蟲哀訴著孤寂的生存的悲哀,但聲音是多麼微弱。馬路上偶爾有一兩部汽車駛過。哀叫般的喇叭聲打破了靜寂的空氣,似乎就在他的麵前飛過,飛到遠處去了,還帶著很長的餘音。忽然隔壁人家的一個小孩哭了起來,這哭聲吵鬧地在他的耳邊轉來轉去。
他差不多沒有一點感覺地在窗前站了這許久。漸漸地一切又靜了下來。他的眼前隻有一片黑暗。他把兩隻手緊緊抓住窗台,好象害怕一鬆手他就會落進黑暗的深淵裏麵去。三個女人的麵孔接連地在黑暗裏出現了。最後的一張淒哀的麵龐含笑地望著他,比別的更長久地擺在他的眼前。但是這張臉也終於消失了。接著出現了一連串的受苦的麵孔,這些麵孔差不多是相同的,一個接連著一個,成了一長串,直通到黑暗裏去。然後這些麵孔變成了一根鞭子,一根那麼長的鞭子,看起來很結實,很有力。
他大大地吃驚了。他這許多天來似乎完全沒有覺察到這個黑暗世界裏還潛伏著一個如此巨大的力量。眼前的這根鞭子並不是假象,那許多受苦的麵孔是實在的,他親眼見過的。痛苦使那無數的人把自己鍛煉成一根鞭子。有一天這根鞭子就會把整個黑暗社會打得粉碎。這根鞭子一定有這樣的力量,隻要有人把它拿在手裏舞動起來。
這個世界並不是不可救藥的。舞動這根鞭子,向著這個躺在黑暗裏的都市打下去,打著那許多荒淫無恥的麵孔,不,還打著整個舊的組織,看著它破碎。這是多麼痛快的事。他應該起來擔負這個責任,他應該為了這個責任犧牲個人的一切享受,就象陳真所做過的那樣。但是陳真並不曾把鞭子拿到手裏,並不曾打著誰的麵孔,這個年輕人就死了。如今他應該來繼續陳真的工作。他應該把鞭子緊緊地捏在手裏,親眼看見它打在那許多人的臉上。
“打呀!”一個聲音在他的心裏鼓動說。他的全身因激動而戰抖起來。他覺得一刻都不能夠忍耐了。他用力壓著窗台,好象它就代表著舊的組織。
“愛情是有閑階級玩的把戲,我沒有福氣來享受,”他忽然想到這句話就對自己說了。他這樣一說似乎就甩掉了肩上的重壓。
“打呀!”那個熟習的聲音還在鼓動他。於是他仿佛看見許多麵孔都挨了打,甚至那兩個女性的美麗的麵孔。
“不!不能!”他痛苦地蒙住眼睛。“不,我不要打她們。我不要毀掉愛情!”他半昏迷地自語道。
後來他摸索到書桌前麵,去抓高誌元帶回來的手槍,但是他沒有找到。他在書桌上麵摸索了許久,終於頹然地倒在靠背椅上,讓黑暗把他包圍著。他默默地不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