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並不要占有整個的你呢!”她逼近一步,追求般地看著他,她的聲音裏充滿了確信,她並不是在跟他開玩笑。這倒使他吃驚了。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他有點為難地望著她。
“難道我們就不可以再象從前那樣地相愛麼?”她的麵容改變了,她再沒有一點悲痛無助的樣子。她的眼光甚至威逼地望著他。她的這一句話象一把刀子在他的心上割。他覺得他有了熊智君以後,他和她再不能夠象從前那樣地相愛了。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他又為這個可惜。他在跟自己鬥爭。他想拿出一種力量來拒絕她。
“當然不可能,”他絕望地咬著嘴唇。“我有智君,你也有你的丈夫。”
“我的丈夫,”她豎起兩根眉毛冷笑兩聲,臉上現出了憎恨的表情,“他損害了我一生的幸福。我恨他,我恨他!最近我跟他吵得很厲害。我要報仇。難道我還要為他保守貞操?他自己在外麵也有不少的情人。”她睜大兩隻眼睛:眼睛是紅紅的,眼皮有些腫,眼睛裏麵射出報複的光,引誘的光,愛的光,在他的臉上盤旋,就象在找尋俘虜似的。
“玉雯,你會有這樣的思想?你以為我愛上智君同時又可以跟你發生關係嗎?”他驚惶地說。他這個人在別方麵是很大膽的,唯有在戀愛上卻是非常拘束,拘束到連他自己也不覺得。實際上他還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很認真的靈肉一致主義者。
“為什麼不可以呢?一個人同時愛兩個人,也是可能的。”她並不放鬆他。
“但是智君不能夠忍受。而且我也不能夠欺騙她,”他搖搖頭說。他奇怪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但是他又不能夠把眼光從她的臉上掉開。
“為什麼說欺騙她?這不也是正當的?你在這一點上,原來也和別的男人一樣。我以為你是個革命家,我倒錯了!”她又在沙發上麵坐下,打開手提包,在臉上重新撲了粉。她在表麵上似乎安靜多了,在心裏她卻不是這樣。她現在還愛他,而且她現在就象在戰場上戰鬥一樣要把他征服。她的思想不一定就和她的話完全一致,她一半也是為了要征服他的緣故才說這些話。“請你給我說明:為什麼你幾年前要愛我,如今又不愛我。我還不是同樣的一個人!”她微微地一笑。
“你還以為你是同樣的一個人?”他有點動氣地問道。“你拋棄了革命跑到那個官僚的懷裏,跟著他過了這許多年,你還說你沒有改變!單是你的麵孔也改變得太多了。我能夠在你現在的粉臉上找到從前的純潔、勇敢的痕跡麼?你自己想一想。”
她的眼睛祈求似地望著他,好象在說:“可憐我,你就不要說下去罷。”然而他要說下去,他感到了複仇的滿足。
“但是我愛你的心思並沒有改變啊!這許多年我都沒有忘記你。當時固然是我不好,但是你自己也有不是處。你不明白女人的心理,你離開我一年,連信也不寫一封來。你能夠怨我跟別人結婚麼?他是很聰明的,他乘著那個時機把我騙到了手。而且我嫁給他也還有別一種苦衷,這個我也不必向你說了,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總之,你們男人現在占著許多方便,你們可以隨便跟多少女人發生關係。可是我們女人同一個男人結了婚,好象就蓋上了一個印,我們永遠就沒有自由和權利了。”這些話都是她用力說出來的。她的眼睛裏冒出火,她的臉更紅,而且顯得更有生氣,更年輕了。
“玉雯,你歇一會兒,我看你要發狂了。你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話。你想,有了智君和你的丈夫在,我們還可以象從前那樣地相愛嗎?你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少女了。我現在也不愛你了。”他的話也是費了大力才說出來的。他這時候很痛苦。
她的臉色變了。她用一隻手摸著額角,默默地埋下頭去。她完全絕望了。
他把臉掉開,不敢再看她一眼。他以為她的心破碎了。卻不知道這其間她又恢複了勇氣而且有力量站起來對他說:“你說謊!我知道你說謊!你說的絕不是真話!你並沒有忘記我,你不能夠說你現在不愛我。”
她的聲音是如此地有力,一直打在他的心上,使他馬上回過頭來。他把她的紅紅地發光的臉看了一下,他大大地吃了一驚。她的話並沒有錯。他不能夠忘記她。他現在還愛她,同時他又更愛熊智君。
“仁民,不要這樣頑固罷,不要自己騙自己罷,”她站起來用溫和的聲音哀求說。她拉住了他的手。“你看我的生活是這樣寂寞,我需要你的愛來溫暖我的心。我已經為從前的錯誤受夠懲罰了。現在我懷著悔恨的心來求你的寬恕。我預備開始新的生活,但是我需要你的愛來醫治我的創傷,鼓舞我的勇氣。這一點小小的要求,你該不會拒絕罷……”
他不能夠再忍耐了。他抱住她。他剛剛把嘴印在她的紅唇上麵,忽然驚恐地放開手,退後一步。熊智君……姓張的官僚……過去失戀的痛苦……這一切象柵欄似地隔在他們的中間。他用力說:“完了,玉雯,我們的關係從此完結了。”
“完結了?你為什麼這樣狠心?你難道還記著從前的事情嗎?”她上前去抱住他,苦苦地哀求。
“我怎麼能夠忘記從前的事情?”他紅著臉掙紮著說。“最重要的是你有了你自己選擇的丈夫,我有我的智君。”
“我自己選擇的丈夫?是的,我那時候受了他的騙,現在我不要他了。……想不到你的看法和別的男人完全一樣。我還以為你跟別人不同。”她看見希望漸漸地去遠了,還忍著心痛去追它。“我的丈夫不能夠幹涉我,而且我隨時可以脫離他。至於智君,她對我們並沒有妨害。你也可以愛她,你也可以同她結婚。”
“那麼你呢?”他莫名其妙地問道。
“我可以做你的情人。我能夠獨立生活,又不要你在經濟上幫助我。我們這樣不是過得很好嗎?我需要的隻是你的一部分的愛情,我並不要全部。你可以把另一部分給智君,”她夢幻地說下去,她仿佛已經把希望抓在手裏了。
“玉雯,你瘋了!你怎麼會說這樣的話?”他驚訝地而且差不多憤怒地說。“我的愛情從來是忠實的。我不能夠同時把愛情給兩個女人。我不能夠欺騙智君,智君也不能夠讓我這樣做。我知道現在有不少的男人是這樣做的,但是我不能夠。我說一句最後的話:我不愛你。你需要男性的愛情,你可以找別的男人。象你這樣的麵孔,打扮,手段還可以迷住不少的男人。但是你不能夠迷住我。”他複仇似地用這些話來打她。他看見她現出痛苦的樣子。
“你——你對我說這樣的話?這是你的真心話嗎?”她鼓起最後的勇氣看他,絕望地說。
門是半掩著的。外麵有人在門上敲了幾聲就推開門進來。來的是熊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