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太微微歎了一口氣,轉過身向著熊智君走了兩步,招呼一聲。吳仁民的臉變成了蒼白色,他連忙裝出一個笑臉。
“玉姐,你在這裏?”熊智君驚訝地問道。
張太太愣了一下,然後帶笑答道:“我有事情來找吳先生商量。他正要去看你,卻被我攔住了,我耽擱了他這許久。……智君,你們什麼時候請我吃酒?”她雖然微笑,但是她的笑容裏含得有悲哀。
熊智君聽到最後一句話不覺紅了臉。她不回答,卻柔情地看著吳仁民,好象這句話應該由他來答複似的。
“快了,張太太,你不會久等的,”他勉強地回答了這一句,自己也覺得笑得有些勉強。
“好,我先去了,你們兩個慢慢兒談罷,我不打擾你們了,”張太太躊躇一下,下了決心地說。她的話裏含得有別的意思,不過吳仁民還不能了解。他隻知道這時候她心裏難過,但是他不能夠幫助她。
張太太的高跟鞋的聲音漸漸地消失了。她走得慢,已經下了樓梯,又回轉來。她看到吳仁民的驚愕的臉色,便裝出安靜的樣子問道:“吳先生,你明天早晨有空嗎?我還有些話要找你談。”
“明天?我明天有事情,一早就要出去,”吳仁民慌張地回答,顯然他不願意再和她單獨會麵。他就這樣不留情地拒絕了她。
“好,等你將來有空,我們再談罷。”她的眼光在他的臉上盤旋了一下,她就掉頭走了。這一次她的腳步下得很快。高跟鞋的清脆的聲音在房裏兩個人的耳邊響了一會就消失了。
吳仁民看著她的背影微微地歎了一口氣。他想跑出去追她,喚她回來。但是他始終沒有把腳移動一步。
“她的境遇也是很不幸的。我不曉得她怎樣可以忍耐了這麼久,”熊智君在他的耳邊低聲說,聲音裏充滿了同情。
他驚醒似地回頭看熊智君。他不回答她,隻是默默地把頭點了一下。他的腦子還被憂鬱的思想壓著。
“她找你商量什麼事情?她好象不大愉快,”熊智君溫和地問。
“一件不重要的小事情,可惜我不能夠給她幫忙,”他受窘似地沉吟了一下,然後裝出冷淡的樣子回答她。
她不再問話了。她開始在思索。這個時候疑惑又偷偷地進了她的心。她疑心他和張太太從前一定有什麼關係。她又記起了那一次兩人初見麵的情形。她想:“他以前一定認識她。但是他們為什麼又要這樣掩飾呢?”她並不把她的疑惑對他表示出來。
漸漸地他們兩個都把張太太暫時忘記了。他們手拉手地坐在床沿上親密地商量著結婚的事情。吳仁民希望這件事早些辦好,熊智君自然同意。不過高誌元現在住在他這裏,不久就要到F地去,他必須等到這個朋友走了,才好結婚。而且他還想帶著她到一個清靜地方去度蜜月。但是這需要一筆款子。他們談了好一會,最後才決定半個月內在報上刊登結婚啟事。
吳仁民陪著熊智君出去。他們在公園旁邊的一家俄國飯店裏吃了俄式大菜,又在公園裏度過大半天的光陰。
吳仁民回到家裏,天剛剛黑,房裏冷清清。他現在不再害怕寂寞。他的心裏充滿著希望。未來的幸福生活的幻象安慰了他。他想:先在女性的懷裏休息一些時候,再以飽滿的新的精力來從事工作。
十一點鍾光景高誌元氣咻咻地跑上樓來,一進屋就張開大嘴說:“今天跑累了!”
“你幹些什麼事情?昨晚上又沒有回來睡覺!”吳仁民帶笑地問。
“昨晚上在亞丹那裏睡。我們大後天晚上上船,”高誌元正經地說,顯然他把這看做一件大事情。
“大後天?這樣快?”吳仁民惋惜地問道。
“快?你還說快?我們很早就準備到F地去,已經耽擱了一個多月了,”高誌元加重語氣地說,好象他恨不得馬上就動身一般。同時他摸出一疊鈔票來數著。都是五元的鈔票,數目似乎不少。
這一疊鈔票提醒了吳仁民的心事。他想了想,就對高誌元說:“誌元,你可以在別處給我借到一點錢嗎?”他覺得不好意思。
“你要錢用?要多少?這就夠嗎?”高誌元順手遞了一張五元的鈔票給他。
他把鈔票退還給高誌元,一麵說:“這不夠,至少也要五六十,最好能夠借到一百。”他的聲音微微戰抖,他覺得高誌元的一句答話就可以決定他的幸福或者不幸。
“這樣大的數目?你要它來做什麼用?”高誌元抬起頭驚訝地看他。
“我預備和熊智君同居了,我打算同她到H地“注釋1”去旅行,”他遲疑地說,一麵紅了臉微笑著。
“又是女人,”高誌元吐了一口痰在地板上,把一隻手在眼前一揮,鄙夷地說。“要同居就同居好了。還要旅行?一定還要請客,是不是?我借不到錢。即使有地方借,我也不替你借!我不能夠幫忙你扮演愛情的悲喜劇,”他說著就把麵前的一疊鈔票全揣在懷裏。
吳仁民被高誌元指摘了一番,心裏有些不高興,就半生氣地對他說:“這一點忙,你也不肯幫我嗎?你們都是隻顧自己的人!你身邊不是有這許多錢?”
高誌元一動氣,臉就紅了。他睜大眼睛望著吳仁民抱怨說:“你真正豈有此理。這許多錢是F地寄來的,有許多正經的用途。我們到F地去也要靠這筆錢。你憑良心說,我們兩個每天都在奔走,看誰是為公,誰是為私?”
吳仁民受了這番搶白就說不出話來了。他也紅了臉。他在房裏踱著。他有些失望,又有些煩躁,還有些慚愧。他沒有理由抱怨高誌元。別人都在為事業奮鬥,他一個人卻在為愛情奮鬥,把時間完全浪費在愛情上,到現在還在為一百塊錢著急。這筆款子在目前是不容易籌到的。他在高誌元這方麵已經絕了望。去找李劍虹恐怕也不會有辦法,而且自己又不願意。找××書店借錢罷,他又不好開口,而且自己手邊又沒有一部或者一篇現成的翻譯文章。隻好眼看著希望慢慢地飛走了。他明白自己陷落在怎樣困難的境地裏麵。他為著這樣一件小事情就費盡了心血。
他開始悔恨起來。他帶著負罪般的心情和高誌元談了許多話。這些話好象都是說來替他自己辯解的。高誌元勸導了他一番,結論還是拋掉女人。
他含糊地答應了。但是等到他們扭熄電燈上了床以後,他聽見高誌元的鼾聲,自己卻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夠閉眼睛。他禁不住要想熊智君。那個女人的麵孔在黑暗中向他微笑起來。
他決定熬幾個夜翻譯兩篇文章,換八九十塊錢來做蜜月旅行的費用。
“注釋1”H地:指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