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又齊聲大笑。少女的清脆的笑聲特別響亮。周如水在失望中聽見這樣的笑聲,也感到安慰。他想:多麼好聽的聲音啊!他的失望是李佩珠的話帶給他的。她明白地說,她不講戀愛,她不懂戀愛。
“我就不信。我說,倘使有人整天追你……”龔德婉起勁地說。
“就象小川先生那樣麼?”李佩珠忍著笑突然問道,打斷了龔德婉的話。但是她自己也害羞般地低下了頭。
眾人又笑了。這一次張小川有點窘,但是他仍然滿意地微笑。龔德婉羞得臉通紅。周如水短短地笑了兩聲,就皺起了眉頭。
“也許那個人甚至跪在你的麵前向你求愛,看你怎麼辦?看你答應不答應他?”龔德婉紅著臉繼續說下去。
“當然是拒絕,這又有什麼困難?”李佩珠抬起頭含笑地回答。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她的回答對周如水是一個怎樣大的打擊。
“拒絕?你就說得這樣容易!倘使他對你說,你不答應他,他就要自殺,你又怎樣辦?”龔德婉又用話來逼她。
“這又是你自己的經驗罷。不過我想這種話一定是說來騙人的。哪個肯為著一個女人自殺?”李佩珠笑著分辯道。眾人又笑了,隻有周如水的笑是苦笑。
“佩珠,你真聰明!”龔德婉紅著臉報複地稱讚道。“倘使真有人為你自殺,你竟然這樣忍心嗎?真是罪過!”
“婉,不要再跟我開玩笑了。我想絕不會有人為了我自殺的。即使有那樣的人,也隻能怪他自己不明白,跟我並沒有一點關係,我當然沒有錯,”李佩珠坦白地說。
龔德婉覺得再沒有話可以難住她了,就說:“你沒有錯?你生得這樣逗人愛,這就是你的錯!你看那些生得醜陋的女人,有沒有人為她們自殺?”
“呸!我不再和你說!”李佩珠紅著臉吐出這句話,就埋下頭去,故意翻看手裏的書。
周如水坐在吳仁民的旁邊,他默默地想著一些可怕的事情,他的身子象發寒顫似地抖起來。他清清楚楚記得那一句話:“我當然沒有錯。”他想:你沒有錯?我就自殺在你的麵前給你看!
周如水的心情在這個房間裏隻有吳仁民一個人了解。而且吳仁民也感到了周如水的身子的戰抖。吳仁民起初差不多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李佩珠的臉上,直到她說出那句話埋下頭以後,他才注意到別的事情。他的第一個思想是:周如水簡直是睜起眼睛在做夢。他很可憐周如水。他的第二個思想是:假使我來進行,看我能不能夠把她弄到手。他又看她一眼,她正埋著頭翻讀手裏的那本書,時而把眼珠往上麵一閃。那一瞥從額前短發下麵露出來的晶瑩、活潑的眼光!她比熊智君健康,可愛!這一個念頭就使得他的全身發起熱來,從臉上熱到身上。但是第三個思想又來了。他的眼前出現了熊智君的淒哀的麵龐。他明白他已經有了熊智君,已經答應了把他的一切獻給熊智君,他不能夠再愛別的女人了。他這樣一想心就漸漸地平靜了。在這個時候他才感覺到周如水的戰抖。他漸漸地從周如水的瘦臉上又體會到這個被單戀所苦惱著的男子的心情。他知道李佩珠的愛情對於周如水是怎樣地可貴。他甚至不敢想有一天周如水知道自己的事情完全絕望以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如水,”他憐憫地在周如水的耳邊低聲喚道,又輕輕地用手去觸周如水的膀子。
周如水把臉掉過來,滿臉都是黑雲,眼睛裏射出來憂鬱的光。這使得吳仁民也害怕了。
那眼光在問:——什麼事情?……?……
吳仁民想:難道可以告訴他,你對李佩珠的戀愛完全絕望了嗎?他不能夠!他痛苦地把李佩珠看了一眼,又掉回眼睛來看周如水,同時輕輕地在周如水的肩頭上拍了一下。
周如水懂得他的意思,臉上又起了一陣痛苦的拘攣,他幾乎要哭出聲來,卻又被一陣笑聲打岔了。
原來在他們用眼睛談話的時候,張小川忽然拂了拂他的袍子,用莊嚴的聲音說:“你們女人的心腸也太狠了。你們看見別人自殺也不肯救他,還說自己沒有錯!幸好我不是那種沒有誌氣的男人!”
龔德嫻先抿嘴一笑,接著就說:“小川先生,你不要這樣說。那一次我就看見你跪在姐姐的麵前,姐姐躺在床上,臉向裏麵,你對她在說什麼話。我不留心地走進來,就看見這個情景。你連忙裝出來在地板上拾東西,我也假裝不知道。後來我看見你的眼角上還有淚珠。”
李佩珠第一個笑起來,後來連張小川夫婦也紅著臉笑了。
“嫻,你就在說謊!我們絕沒有這樣的事情!”龔德婉帶羞地責備她的妹妹。
吳仁民也笑了。這時候高誌元從外麵走進房裏來。他未進屋先噓了一口氣。然後他對每個人笑了笑,又張開闊嘴問:“你們在笑什麼?笑得這樣起勁!”
“我們在談戀愛問題,”張小川笑著回答,他很高興高誌元來給他解了圍。
“提起戀愛問題就叫我頭痛,”高誌元把眉頭一皺這樣說。龔德嫻移到床沿上去和李佩珠坐在一起,把椅子讓給他。他把椅子略略向外一拉,就坐下了。
“亞丹呢?”李劍虹問。
“不曉得他到什麼地方去了,他今天還要去幾個地方,”高誌元粗聲回答。
“高先生今晚上一定動身嗎?”李佩珠接著問。“什麼時候上船?”
“我的行李都已經運到船上去了。人在十二點鍾以前上去,明天早晨四點鍾才開船。我和亞丹約好在船上見麵。”
“亞丹會到這裏來罷,”李佩珠關心地問。
“不一定。我並沒有聽見他說要來。現在時候不早了,他還有許多事情,也許他不來了。”
“我想和他談幾句話,”李佩珠略帶失望地說。
“那麼你就向高先生說,托他轉達,不是一樣的嗎?”龔德婉帶笑地對李佩珠說,她還以為李佩珠要和方亞丹說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話。
“好。說給高先生聽也是一樣的。高先生,我希望你或者亞丹到了F地以後寫信給我。倘使那邊的情形好,希望你們能夠給我找到一個位置。我也想做一點工作,做一點有益的事情。”
“你真的要到那裏去?”高誌元驚愕地張開大嘴問道。他搔著亂發,用茫然的眼光看著吳仁民,好象在問:一個女人的嘴裏怎麼會說出這樣勇敢的話?
吳仁民默默地點著頭,眼裏流露出讚許的意思。
“佩珠,你真的要到F地去?那個地方太苦,你不能夠去,象你這樣的女人是不能夠去的!”周如水差不多用了痛惜的聲音叫起來。
李佩珠不懂他的意思。她的晶瑩的亮眼睛驚訝地望著他,她熱烈地分辯道:“我為什麼不可以去呢?高先生他們都去的。男人和女人不都是人嗎?況且那裏一定也有不少的女人,她們可以在那裏生活,我當然也可以。我也想做一點有益的事情,我不願意做一個脆弱的女性……爹,你願意我到F地去嗎?”她很激動,最後就用哀求的眼光看她的父親。
“佩珠,”李劍虹感動地望著她的激動的臉,他善意地微笑了。他溫和地說話,他的聲音不再是幹燥的了。“隻要你自己願意去,隻要你下了決心要去,我當然也同意。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的真誠的心,我相信你不是一個脆弱的女性,我相信你會做出有益的事情……”他感動得說不出後麵的話。他的聲音抖得很厲害。在這個房間裏的人都沒有看見過他象這樣地激動的。他們驚訝地望著他的略帶光輝的瘦臉。高誌元和吳仁民對這個上了年紀的人現在開始有一種不同的看法。李佩珠從床沿上站起來,走到她的父親的身邊。她靠著他的身子站在那裏,輕輕地喚了一聲:“爹,”接著感動地說:“隻有你是了解我的,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