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3 / 3)

眾人看見這個景象都很感動,而且高興。隻有周如水一個人愁眉不展。他不敢看那一對父女。他埋下頭看自己的胸膛,他暗暗地對自己說:完了,一切的希望都消失了。他雖然在這個房間裏,他的眼前卻是一片黑暗。在心裏他的前途伸展出去,那前途也是一片黑暗。

吃飯的時候方亞丹果然沒有來,大家也不再等他了。

“你先前回家去過嗎?”在席上吳仁民坐在高誌元的下邊,說話很方便,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低聲問高誌元道。

“回去過,”高誌元短短地答了一句話,就端起杯子喝酒。

“沒有人來找我嗎?”

“找你?沒有人!我在家裏不過耽擱了十多分鍾。”

“我想智君會來的。”

“吃酒罷,不要老是想女人。你明天不可以去找她嗎?你陪我吃兩杯酒也好。”

吳仁民也不再問話了,就陪著高誌元喝酒。他想,前些時候高誌元還和他在一起分擔他的苦惱,後來熊智君來了,就把他和高誌元分開了。於是他在愛情裏度日,高誌元卻在秘密工作中生活。生活的差別在他們兩個人的中間產生了隔膜。現在高誌元要走了,到F地做工作去了。他不能夠沒有留戀,不能夠沒有歉意。他想用酒使自己沉醉。但是他們並沒有喝到幾杯,酒就沒有了。李劍虹不讚成喝酒,預備的酒不多,不會使任何人喝醉。

吃完飯,大家幫忙收拾了桌子。李佩珠第一個發覺外麵在落雨。不過雨點很小,所以眾人不覺得。

高誌元聽說下雨,就走到窗前望了一陣外麵,自言自語地說:“幸好雨不大,不要緊。而且我們的行李已經早送到船上了。……明天一早我就要離開這裏了。……這裏的天空很亮,那一邊就象在起火。”

“我看,你一時不會回來罷?”李劍虹走到他的旁邊溫和地問,這個晚上的李劍虹和平日也有些不同了。

“倘使F地的情形真如他們所說的那樣,我就會在那裏久住下去。我常常夢想著到一個好地方去工作。我希望你們將來也去看看。……仁民,他們很希望你去。你要不是被女人的事情纏住,你一定會同我一道去的。但是倘使你有一天會改變心思想到F地來的話,你給我拍一個電報,我就會給你預備好一切。……還有,佩珠,你真的肯來嗎?我想,位置是一定有的,工作是一定有的。隻要你下了決心,我們會給你準備好一切。你好好地等著消息罷。”高誌元說了這許多話。

“我們以後通信商量罷,”這是吳仁民的回答。

“高先生,謝謝你。那麼我就等著你的消息,”李佩珠帶笑地回答高誌元,她很高興。

接著李佩珠下樓去提了開水壺上來,泡了茶。大家喝過茶隨便談了一些話,就覺得無話可說了。

“德婉,我們走罷,等一會兒雨會落大的,”張小川站起來說。

龔家兩姊妹也跟著站起來,穿上了她們的大衣。

“再坐一會兒罷,”李佩珠挽留說。

“不坐了,時候已經不早了。誌元,再會罷,我不送你上船了。你要給我們寫信啊。”張小川伸出手給高誌元。

“我一定寫。再會。”高誌元緊緊地握了他的手。“你坐車去嗎?外麵雨漸漸地落大了。”

“我們出去叫黃包車,不要緊,”張小川回答說。

龔家姊妹也向眾人告辭了,三個人走了出去。李佩珠把他們送下樓。

半點鍾以後高誌元也要走了。李劍虹父女要送他上船,他拒絕了。他說:“外麵雨很大,用不著許多人去,隻要仁民一個人陪我去就夠了。”他的話沒有錯,外麵果然落起大雨來了。

高誌元別了李劍虹父女,又別了周如水,就和吳仁民一路走出去。他們把他送到後門口,李佩珠還細心地囑咐他不要忘記寫信告訴她F地的情形,不要忘記替她找工作。

高誌元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他和吳仁民兩個冒著雨跑出弄堂門口。沒有黃包車。他們隻得冒著雨去搭電車。

李劍虹他們回到樓上去,周如水走在最後。他帶著嚴肅的表情低聲在李佩珠的耳邊說:“佩珠,我要和你說幾句話。”

李佩珠看了他一眼,就把他讓進她的房裏。兩個人坐在一張方桌的兩邊。她注意地等著他發言。她想他一定有什麼重要的消息告訴她。

“你真要到F地去嗎?”這是他的第一句問話。

“當然是真的,我不會跟人家開玩笑,”她熱烈地、堅決地回答,她還以為他疑心她沒有勇氣離開家。

他看見她的表情,知道事情已經沒有希望了。但是他還鼓起勇氣用戰抖的聲音發出第二句問話:

“佩珠,你今天說的關於——關於戀愛的話都是真心話嗎?”

他看見她疑惑地望著他,好象不懂他的意思,便繼續說:

“你說過,倘使真有人向你求愛,甚至拿自殺的話要挾你,你也會拒絕。你真是這樣想法?”

她的兩隻發光的眼睛驚訝地注視著他的臉,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問這些話。然後她移開眼睛,淡淡地回答道:“當然是真的。我並不需要愛情。他要自殺,當然跟我不相幹。我不負一點責任。”

他又說,聲音抖得更厲害:“我舉一個例子,譬如真有一個人要為愛情自殺,你就一點也不憐憫他嗎?你就不肯答應他,免得他去走那條絕路嗎?”

“我不相信會有那種人,那太愚蠢,太無聊了!”

“倘使你真遇到一個那樣的男人呢?你就一點也不愛他嗎?”

“周先生,你為什麼總是拿這些話來問我?難道你要我做一個伺候丈夫的女子嗎?難道你不相信女人也有她自己的思想嗎?”她先帶笑地問他,後來看見他受窘的樣子,她就改變了語調解釋道:“我現在隻想出去做一點有益的事情。龔家姊妹笑我想做女革命家,我害怕我不配。……周先生,你不舒服嗎?怎麼臉色這樣難看?……我現在記起來了,你今天話說得很少,你是不是生病了?”她最後關心地問他。

“我沒有什麼,不過近來身體不大好,”他帶笑地分辯道,這是慘笑。他站起來,他的眼光留戀地在她的美麗的麵孔上盤旋了一陣,最後說一句:“我走了。”

“周先生,你要當心身體啊!你在這裏多坐一會兒不好嗎?外麵雨落得很大!”她誠懇地挽留他。“你在爹的床上躺躺也好。”

“不,謝謝你。我要走了。我可以叫黃包車,”他無精打采地說。他很疲倦,卻勉強支持著往外麵走。

“你不要回去罷,你好象很疲倦。”她跟著他走,還在後麵繼續說挽留的話。

“不要緊,我回象去休息一會兒就好了。你不必下來。”他用略帶淒慘的聲音說了上麵的話,就走下樓去,並不到李劍虹的房間去告辭。

李佩珠站在樓梯旁邊望著他走下樓去。她想,這個人今天的舉動很古怪,說話也古怪,不曉得究竟有什麼事情纏住他。她回到房裏還在想他:她想起他過去的事情,她同情他,又為他耽心。但是過了一會她就被父親喚到前樓去。她和父親談起到F地去的事情,她很高興,她就把周如水完全忘掉了。

“注釋1”蘇菲亞:指舊俄民粹派女革命家蘇菲亞·別羅夫斯卡雅,1881年因暗殺沙皇亞曆山大二世案件被捕,判處絞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