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見鬼!程學院佝僂著背,捂著肌哩咕嚕怪叫的肚子,左眼角和左嘴角節奏和諧地抽搐著。剛剛在火車上肚子還好好的,怎麼一下了火車,就鬧開了呢?他仰起頭,衝一個頭扣破草帽的人力三輪車車夫招招手。
“去哪?”矮個子車夫把程學院的包提到車子上。
“直屬大院。多少錢?”程學院抹把額上的熱汗,齜牙咧嘴。
雖是七月天,可今天沒太陽,悶熱。
車夫眨眨小眼,說:“三塊。”
“我是本地人,你少宰我!”程學院說:“兩塊。”
“要票嗎?”
“不要。”
“上車。”
“夥計,扶我一把。”程學院到現在也不明白肚子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他真想順嗓子眼把肚子裏那點玩意全掏出來看看。
“衝這一把,你老兄也該給我三塊呀。”車夫還想敲竹杠。
程學院瞪了車夫一眼。
“拐,往左拐。”程學院一拍車夫熱烘烘汗漬漬的後背。
“不是去直屬大院嗎?”
“給你省點路。”
車在研究院門口停下來。
程學院用兩塊錢把車夫打發走以後,提著包,咬牙瞪眼地摸進研究院衛生所。
“乖乖,這是怎麼了?”白小夜舉著聽診器愣住了。
白小夜是程學院的老婆苗水的鐵姐們兒。本來,剛才他是想直接回家的,可一望見研究院的大樓,他就改變了主意。
“剛下火車?”白小夜仍是驚中含喜,白皙的小臉上泛起紅暈。
“大夫……”一個中年男患者捂著右腮幫子,可憐巴巴地叫了一聲。
白小夜站著把藥方開出來,交給痛苦不堪的患者,說:“三天以後再來。”
患者悻悻離去。
打發走患者,白小夜才意識到程學院不對勁,又重複了一句“你怎麼了”。
“肚子……疼。”
白小夜把程學院扶到觀察床上,放倒。
檢查時,白小夜跟他聊大天,以分散他的注意力。
“不是早放假了嗎?”白小夜說,“苗水正生你的氣呢!”
“爬泰山去了。”他說。
“就會玩,家也不要了。”
“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你再不回來,苗水就認為你在外頭又有女人了。”
“胡扯。”
“哼,人一上大學,就複雜了。”
“我這叫什麼大學生?兩年,專科文憑。”
白小夜一抽鼻子,說:“瞧你的頭發,比我的都長,十足的學院玩派。跟你說,馬上去剪了,要不苗水……”
程學院扒拉開肚子上那雙柔軟的小手,目光直直的,驀地坐起來,似乎肚子不疼了。
“聽見你說話,我就進來了。”苗水抱著生病的兒子,平靜地說,“我當你不要老婆孩子了呢。”
其實苗水心裏挺激動,剛才聽到丈夫說話的聲音時,她差點沒跳起來,臉貼著兒子的臉說:“爸爸回來了。”
白小夜衝苗水擠擠眼:“喲喲喲,見了人就繃上了,沒回來時你天天嘮叨他。”她笑笑,“學院,我給你開點藥,沒什麼事。”
程學院尷尬地扣好褲帶。他知道,回來後第一個見的人應該是老婆,老婆那間計劃生育辦公室就在衛生所的上頭。唉,世上的事,就是這麼陰錯陽差,說也說不清楚。肚子疼,是你身上的事,別人會這麼想嗎?再說了,早不疼晚不疼,為什麼偏偏下了火車疼?還有,我看完病就上去看老婆,這是不是自圓其說和此地無銀三百兩呢?程學院委屈到家了,直咒該死的肚子。
“你怎麼了?”苗水問。
他望著用陌生目光瞅他的兒子,傷感地問:“孩子,病了?”
苗水眼睛一澀,視野頓時朦朧了。
二
計劃生育辦公室統共兩個人:苗水,還有一個壓根兒沒生過孩子的老女人。老女人近來忙著跟愛人打離婚,索性請病假不來上班了,偌大一間辦公室,成了苗水的天地。苗水是個大大咧咧、沒什麼壞心眼的女人,在機關裏人緣沒得說,交下一幫小哥們兒小姐們兒。這些人經常脫崗到苗水這兒來侃大山、發牢騷、交換信息,有些耐不住機關寂寞的老同誌,偶爾也來湊湊份子,“年輕”個把鍾頭。
程學院回來休暑假,於是小哥們兒小姐們兒就來泡苗水。程學院挺清高,對苗水單位的“侃友”,從不過深交往,全是麵子上的事;要說關係稍近一點的,也就是白小夜。程學院沒有把白小夜劃在苗水的“侃友”圈裏,是有其理由和曆史背景的。白小夜與苗水相識六年,也就是說程學院認識白小夜也有六年了。白小夜家在外地,每逢周末年節什麼的,白小夜都要跟程學院和苗水一起過。程學院還給白小夜介紹過對象。頂叫程學院能記住的事,還是他與苗水結婚那年,白小夜做過苗水的女儐相。
無事生非,閑來惹禍。一天下午,打字員小玉忽然報告她的一個最新發現:白小夜近來塗脂搽粉不說,還燙了“仙女”頭型,裝束也一夜間洋氣起來了。當時屋子裏有五六個人,人們對她的發現,似有思索。
“這算什麼發現,白小夜一直這樣,一直新潮。”計劃科的毛石不屑一顧。
“不對吧?”小玉拖著古怪的長音,“她愁眉不展,萎靡不振,冷漠舞會可有四個來月了。大上個月,我還見她在楊樹下哭過呢,好傷心喲!同誌們,我要提醒你們注意和嚴肅思考的是:她為什麼不再憂下去愁下去傷下去邋遢下去?而是莫名其妙地恢複了以前那楚楚動人的風采呢?好了,諸位,我再問你們一個與我這個發現有邏輯內在關係的問題:那就是白小夜小姐,為什麼至今不談對象?這正常嗎?”
小玉這番慷慨陳詞,含有某種暗示,一下子把大家全鎮住了,你我麵麵相覷,抓耳撓腮,那琢磨的勁頭,比摳長工資晉職稱條文還賣力。
惟有苗水隱隱感到了小玉這個暗示的分量,這都是衝自己來的。可她又不願承認這一切,於是心煩意亂地衝神態詭秘的小玉說:“臭丫頭,賣什麼關子,有話直說。”
“聽她的,又玩玄學呢。”宣傳科幹事甘地林說。
“你們男人哪懂得這些。”小玉操著手,在屋中央踱著逍遙步,“諸位,我最後一次提醒你們:有一個人回來了。”
毛石點著一支煙,無意中和苗水的目光相碰了。他一蹙眉頭,像突然從大霧裏鑽出來,甩頭問小玉,“你是指苗女士的先生?”
“你還行。”小玉故作老成地點點頭。
話說到這個份上,大家都沉默了,不自然地看著困惑的苗水。
“你再瞎說,我可揍你。”苗水嗔臉。
小玉走到苗水麵前,拍拍她的肩頭,語重心長地說:“同誌,你要提高警惕喲。情場無兄妹。”
三
腦子渾沌了!
苗水覺得小玉的話並非逗悶子,而是有點根據。白小夜的確自程學院回來後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若沒點真格的理由,人怎麼會這樣呢?噢,四個月以前程學院去上大學,而今天程學院回來休假,白小夜恰又在這時“變”了,難道是偶然?還有他一回來不說先回家而是鑽進衛生所,表麵上無可指責,可實際上呢?偶然偶然,哪來的這麼多偶然。
思路一上這個道,苗水就越發感到這裏麵有事,一下子想起了許多。諸如這四個月裏丈夫為什麼隻給自己寫了三封信?而且其中兩封信是為要東西寫的,剩下那封聊家常的,話也是說得別別扭扭,沒一點兒柔情味,而他的文筆在單位是有名的出色。還有那次和白小夜一同去外貿公司買出口轉內銷的襯衫,當時自己要給丈夫買一件,可她卻一再勸自己買兩件三件,說不光便宜,要緊的是程學院穿上這種圓領大擺襯衫人會更瀟灑,更有男人深沉的氣質。末了她生氣地說:“你要不買,我可給他買嘍!”當時自己還開玩笑地說:“幹脆,我把他送給你算了。”她馬上高興地說:“你早該把他給我,我會把他打扮成一流男人。”還有那一次抱兒子去衛生所打防疫針,她一本正經地說:“寶貝長得不像你,像我。”那會兒自己也沒多想什麼,隻是把兒子往她懷裏一塞,說:“好好好,你是大媽,我是二媽。”她如癡如醉的樣子,“寶貝,叫大媽!”天哪,自己真是傻透了!苗水知道,這年頭啥事都會出現。從另一個角度說,程學院現在上大學,外邊的新潮思想接受得快,沒準也想追求婚外戀的刺激。
苗水覺得災難就要來了,她真後悔當初自己不該玩命鼓動丈夫去抓什麼文憑,那會兒丈夫是一百個不願去學習的。這下可好,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好端端一個家,就要四分五裂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日子怎麼過呀!而且,心裏的委屈又不能在別人麵前流露出來,真是打掉牙往肚子裏咽呀。
“嗨,苗水,找著什麼證據沒有?”小玉對這件事十分關心,一天往計劃生育辦公室跑好幾趟。
“你別亂造謠,根本沒那回事!”苗水說。
“是呀,我也不想有什麼事,可這現實……”小玉無可奈何地說,“咱倆是好姐們兒,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在程學院走以前,我保證給你找出證據。白小夜也太不夠意思了,你待她那麼好,她反過頭來搶你丈夫,有這樣的嗎?”
“就算白小夜那麼幹,程學院也不會胡來,我倆從穿開襠褲就一起玩!”苗水知道自己現在根本把握不住丈夫的思想和情緒,可還是捂著肚子說氣壯的話,一來給自己壯膽,二來想殺殺小玉的這份興趣。這丫頭嘴快,交際廣,一旦把這事在機關裏抖開,往後自己還怎麼呆下去?
“那有什麼用?”小玉搖搖頭,“還有七八十歲鬧離婚的呢!苗姐,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你千萬別想不開,更別做出荒唐事,你得多為孩子著想。”
“煩死我了!”苗水真想跳樓。
小玉同情地說:“我能理解你。我要是你,也會這樣的。苗姐,你別急,我已經開始行動為你找證據了。”
“行動?”苗水恐慌地問。
“對。”小玉說,“多找白小夜這個小妖精聊天,她言多必有失,尤其是她正得意正心花怒放時,很容易出漏洞。中午快下班時,我上她那兒去了,結果還真套出來點東西。”
小玉往門口瞟一眼,便跟苗水嘀咕起來--
“小夜,你什麼時候買的戒指?”小玉故作驚訝,“金的吧?像24K貨。”
白小夜把戒指舉起來,神氣活現地說:“早買了。四百八,現在沒這價了。”
“早怎沒見你戴?”
“心情不好。”白小夜哂笑。
小玉覺得白小夜狂到家了,心裏恨恨的,可臉上卻是“溫柔的春天”。她胡扯了一陣兒,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指著掛曆上那個洋男人的嘴說:“嘿,程學院的嘴挺像這張嘴的。”
“不,”白小夜走上去,用手指刮著那個風度翩翩的畫中人的唇,頗為自豪地說:“哪趕得上程先生的嘴。”
“程先生?”小玉感到惡心,心說,你有什麼資格叫人家先生,苗姐還沒這樣叫過呢!
“程先生那兩片唇,”白小夜毫無顧忌地說,“有種男人內在的韌性,線條富有力量,且又不失含蓄的魅力。”
呸!果然叫我猜中了,你沒吻過那唇,怎麼說得這樣細膩、生動?憤懣中小玉一陣肉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我說小夜,你很內行呀!”小玉梗著白淨的脖子說,“我想苗姐也未必會有你這種感覺,盡管他們是夫妻。”
“你這是什麼意思?”白小夜看出小玉的情緒不對頭,“我隻是憑印象隨便說說。你可別胡想,更別跑苗水那裏學舌,回頭再引起誤會,傷了姐妹之間的和氣,那樣多不好。”
“瞧你緊張的,我隻是逗你玩玩。其實,我也覺得程學院的唇挺迷人的,有時恨不能吻一下。”嘴上這麼說,可心裏卻在講:你真會裝洋蒜,偷了好朋友的男人,還偏偏要做出一副羞澀的純情少女狀。你少唬我,好話說得再多,也不頂事,我遲早要揭穿你!
“苗姐,你聽聽,是不是有問題?”小玉抓起苗水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我怎麼這麼可憐呀!”苗水茫然地說,眼淚兒在眼眶裏打轉,“我哪一點對不起他?理家、拉扯孩子、做飯……我的天哪,我好命苦喲!”
苗水傷心地哭了。
四
雖說才過了四個月的大學生活,可程學院對生活的領教已經很深了。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學院的夥食價高質次,還不衛生。程學院宿舍的幾個人一切磋,決定自己搭灶開夥,輪流掌勺,當下置回煤油爐和必須的鍋碗瓢盆。出於新鮮,頭幾天的飯菜全由“小四川”一個人包了,可是不出四天,“小四川”就嚷嚷他的絕活使盡了,以後輪番上陣。程學院的做飯手藝尚在初級水平,他上灶的那幾天忙得手腳朝天,不能按時開飯不說,菜的味道、色澤及火候還要被人挑三揀四。他叫苦不迭,一天到晚腦子裏鍋碗瓢盆的響聲不絕,連夢都是糊鍋底味,好不容易捱過了值日期。同樣,別人也招架不住這份麻煩,幾輪下來,幾個人都說太費神,也影響學習,幹脆罷灶。於是又重新吃食堂。如此一折騰,程學院才知道苗水的辛苦。
這次回來,程學院想好好表現一下,讓愛人過幾天清靜日子。每天把孩子送到托兒所後,他就去街上采購,回來照菜譜下手,盡量幾日內不重樣。社交上,除了幾個必看的朋友外,他不多拜一人,一心撲在家務上。有時,人家約他去搬磚頭(打麻將)、釣魚,他不是說頭疼就是犯了胃病,總之玩心不像上學前那麼強了。再者,從結婚到現在,他與愛人沒有過這麼漫長的分手,四個月裏積攢下的情欲,不亞於初戀那會兒,隻是顯得更含蓄了更深沉了。
丈夫的一番熱情奉獻,非但沒使妻子快活和放鬆,反倒產生了空前的絕望。
苗水覺得丈夫所做的這一切都是虛偽的花招,想掩飾他內心的動機,想把握家庭的平衡,讓她深深蒙在鼓裏,讓自己在他笨拙的表麵文章裏陶醉。尤其是丈夫的床上要求,她非但體味不到往昔的那種迷離魂醉的快感,反而覺得令人厭煩。
“怎麼了?”一次,丈夫驚恐地問。
她轉過身,冷冷地說:“我想孩子可憐。”她說,死死咬住下唇。
程學院歎口氣,道:“我當初真不該去上學。要非拿文憑,考個電大也就是了。嗨,難為你了。”
苗水想把話捅開,問問他跟白小夜有沒有那種關係,可每次話到嘴邊,都咽了回去。她問自己:為什麼不敢開口呢?是不相信?是因證據不足?是怕這個家破裂?是……她無法從苦痛中解脫出來,更無法給自己一個理智的答案。
五
早晨一上班,毛石就來給苗水送情報。
“你家程學院穿多大號的鞋?”毛石問。
苗水納悶:“你問這幹什麼?”
“是不是25號半?”
“嗯。”
“這就對了!”毛石興奮地說。
苗水心裏怦怦的,恐懼地望著毛石。
“昨晚,”毛石說,“我去白小夜宿舍,看她正擺弄一雙進口旅遊鞋,我問她給誰買的,因為我看見寫在鞋盒子上的號碼了,知道不是她穿,而且她也沒有哥哥弟弟,也就是說這雙鞋無疑是給一個男的買的。唉,你猜她怎麼說?”
“怎麼說?”苗水脫口而出。
“她說反正不是給你小子買的。我試探地問:那是給你情人嘍?她便一挑眉毛,說:是又怎樣?我假裝低三下四,問她:誰呀?她又衝我一挑眉毛,說:反正不是你。嘿,那個賣弄勁。我拿起一隻鞋,看著看著冷不丁問她:是不是大學生呀?你猜她又怎麼著,馬上怒了,紅著臉跟我吵。你說,這裏頭有沒有文章?她若沒有虧心事,跟我發什麼火呀?”
苗水的心涼透了,靠在椅子上,木呆呆地盯著對麵牆上那張計劃生育宣傳畫。
“苗水,你別難過。”毛石衝動起來,“你家老程要是真不地道,我領上幾個哥們兒,收拾收拾他。”
“不行!”說完,苗水又癡騃起來。
“好吧,有什麼事,你盡管招呼我,我不管是孫子!”
說完,毛石垂頭氣喪地走了。
六
苗水鬼使神差地來到衛生所。
“程學院一回來,我看你就把我忘到後腦勺去了。”白小夜怪模怪樣地說。
苗水勸自己別犯傻,鎮靜住,像往常一樣。就是輸了,也要有個好精神頭兒,況且目前局勢尚未明朗,一切都還是在猜疑和推測之中。她聳聳肩,淺淺一笑,在白小夜對麵坐下。她望著對方那對水靈靈的杏眼,真想跟她說:好姐妹,若是別的什麼事,我會不計較的,可偏偏是他,你叫我怎麼辦?你太難為姐姐了。
白小夜甜甜地笑。
是嗬,小夜,你好久沒有這樣的笑容了,可你為什麼偏偏專在這個時候這樣衝我笑呢?你是想宣告什麼抑或結局什麼嗎?你現在總是讓我想起許多許多疑惑的往事。就說那次吧,大概程學院走了有一個月了,我給你介紹了一個對象,各方麵條件都不錯,可你愣是不往心裏去,一麵也不見就回絕了,說你沒談對象的心思。這一切,今天你讓我怎麼想呢?我記得在程學院上學前半年裏,你還總磨我給你找對象。僅僅四個月呀,四個月裏,你變化怎麼這樣大呢?
“孩子的病沒複發?”白小夜用醫生的口吻問。
你幹嘛又要這樣關心一切呢?小夜,你真的無愧於我嗎?我真希望你的態度能明朗一些,或是幹脆跟我翻臉,那樣我會好受些,會少受折磨。
“你是不是病了?”小夜問。
“是。”苗水苦笑。
“來,我給你聽聽。”
“我這病,你看不好。”
“最近你們是怎麼了?”白小夜連連搖頭,“小玉、毛石、幹事、漂亮姐還有你,全像得了什麼魔症,神神叨叨的。”
苗水從白小夜身上找不出什麼毛病,於是想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呢?就在苗水剛剛對自己產生不信任的念頭時,新的情報又來了。
小玉穿了一身朱麗紋套裙,檸檬色,人給襯得格外清雅。要是往常,苗水肯定會大肆誇她一番,再說小玉,如今也沒有那份張揚的情緒了。一進門,她就迫不急待地說開了。
小玉剛從門衛那裏回來。她碰上了白小夜。那時白小夜是從門衛小房裏走出來的,打過招呼,就匆匆走了。小玉的腦子一轉,料定白小夜剛才用了門衛的電話,便進屋問老李頭,老李頭說打了。小玉追問內容,老李頭回憶說是約一個人晚上去大禮堂跳舞。
清燉鯽魚、番茄豆腐、滑溜肉片、蛋香湯。趕在愛人進門之前,程學院就把這些菜布局新穎地擺在了圓桌上。
“回來了?”他笑容可掬。
“喲,是不是請人了?”她心裏別別扭扭地問。
“對。”他說。
“誰?”她心裏一抽一抽的。
“你。”他行了個低頭禮。
她心裏一熱,覺得自己沒法兒懷疑丈夫的體貼和柔情;家庭的溫暖,也不容她將單位裏的苦惱帶進家門。她放下車鑰匙,凝視了丈夫許久,感覺他眼角的魚尾紋、額際的光澤以及下巴上濃密的胡須自己依舊熟悉。她一把摟住丈夫的脖子,身子顫抖著輕聲問:“學院,你真的愛我嗎?”
妻子的這般溫情和嬌柔,使他想哭。他摩挲著她的頭,說“傻瓜,不愛你愛誰?”
“我有點怕!”
“怕什麼?”
“怕你被別人搶走。”
“神經。”他拍拍她的頭,“快吃飯,吃完了咱們有行動!”
“行動?”她猛地抬起頭。
他說:“吃完了咱們去跳舞,放鬆放鬆。”
她又想起了那個電話,心裏又籠罩上可怕的陰影。她知道丈夫一向不戀跳舞,甭說讓他主動請,有時你就是死拉硬拽,他也不肯去。
“去哪跳?”她問。
“大禮堂。”他快活地說。
大禮堂,難道這次也是偶然?苗水覺得自己的意誌就像五顏六色的積木堆起的一座小塔,外觀好看但無根基,不勝一指之力,頃刻間她聽到了它的倒塌聲。她的心旋轉起來,像一片晚秋裏的落葉在舞場迷蒙的燈光裏旋轉起來。她看見自己孤零零地坐在一個昏暗的角落裏,呼吸著彩色的空氣,像一件過時的擺設一樣沒人理睬。而丈夫,卻與另外一個女人在優美的舞曲裏翩翩起舞,汗水在他的白襯衫上畫出光怪陸離的圖案,他們的每一個動作裏都充滿了柔情的給予,仿佛一對蜜月裏的情侶。她的心碎了,她想站起來,想了一百次一千次,可雙腿如長在了水磨石地麵上。她不明白一個女人四避痛苦為什麼也這樣難?她閉上絕望的雙眼,然而他們就跳到了她的心裏,逼著她欣賞自己的苦痛。
程學院掃興地走進廚房。近來愛人總是這樣癡癡呆呆,語無倫次,究竟是什麼原因呢?工作上不順心?領導給穿小鞋?還是有了外心?想到後一點,他打了個寒噤,差點沒叫出聲來,她會變心嗎?自己上學前,可沒看出她有什麼反常之舉。進而他又想,如今人們大談性解放,兩個陌生男女能在幾個小時內就從地下滾到床上,更何況四個月了,時間真是太充足了。她如果變心,肯定是她周圍的某個人,也就是說他們長年累月在一起,無須什麼鋪墊和伏筆。太可怕了!他想起了班裏的老胡。剛開學時,老胡大侃自己老婆如何賢惠、忠貞,是那種“自己看了歡心,別人看了惡心,放在家裏放心”的“三心”型。可就在第三個月頭上,老婆子來信說要跟他離婚,離婚理由就是那千篇一律的“感情不和,沒有共同語言”。老胡一下子傻眼了,大醉一場後,假也不請,買張站票就奔回家。一個星期後耷著大腦袋回來,進屋就罵:女人,他媽的沒一個好東西!程學院倚在窗邊,自嘲地看著那輪垂掛在西天上的紅日,一切為家庭幸福努力的念頭霎時垮下來,心裏一陣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