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陪一個女伴到新世紀商場來過一次,她那次來買什麼我現在記不清了,我隻記得那一次自己一分錢也沒花,樓上樓下光過眼癮了。事實證明我對表弟亂花錢的擔心是多餘的,那天從新世紀商場的一樓逛到六樓後,表弟在任何一個櫃台前都沒有表現出年輕人戀戀不舍的貪婪,這叫我著實挺佩服他的。相反,那天在二樓的金首飾專賣櫃前,倒是我這個當姐的露出了女人的虛榮尾巴。對我來說專賣櫃內任何一件閃閃發光的戒指、耳環、項鏈都是我求之不得的夢中美物,但我有什麼實力能把夢中的美物變成身上的飾物呢?就算我的小龍卡上有六千塊錢,可是那天小龍卡沒在身上,也就是說麵對金首飾專賣櫃的那一刻,我跟個滿腦子幻想的窮光蛋差不多。當櫃台後的小姐問我,小姐您是相中了這一款嗎時,我似乎還沒有從這些黃金給我的夢裏醒過神來。聽到小姐再說您的眼力真好,這枚戒指的款式是今年的流行款式,就剩下這一枚了時,我本能地噢了一聲,好不容易才把熱乎乎的眼光從那枚戒指上起出來,感覺這時臉上擠出的笑容像是跟誰借來的。小姐又說我給您取出來,您戴上試試。說著小姐的身子就彎了下去。我有點心慌了,我明白我又在城裏人麵前丟人現眼了,等人家把戒指拿出來後我可怎麼收場呀?這時一個我聽著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我背後傳過來,請問小姐,式樣還有比這一款更新的嗎?我看見小姐差一點就要觸到戒指的手刹那間僵硬了,在金燦燦的首飾群裏變成了一件木雕似的工藝品。而小姐臉上的表情也顯得沒有活力,像是被表弟這句話繞住了身上最敏感的神經。表弟就在這空當站到了櫃台前,很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笑著,但是臉廓卻沒有被他的笑扭曲變形(絕對不是皮笑肉不笑,在我看來表弟的這臉笑新穎,輕盈,大度)。我側過臉,看著我的表弟,這家夥的表演太出色了,不然我今天非得在這個小姐麵前自卑得麵紅耳赤。表弟現在行了,臉上有城市年輕人不可一世的傲慢派頭了,並且還叫我感覺到了他今天說出來的話和做出來的表情,都不失自然流露的功夫,也就是說表弟從裏到外已經比我像個城裏人了,在一些大場合做得可以以假亂真了。小姐的手最終沒有觸摸到那枚戒指,小姐站直了身子,望著表弟笑容可掬地說,也好,過幾天還要到一批新款戒指,到時你們再過來看看。表弟說謝謝。小姐說不客氣先生,歡迎您常來光顧。小姐對表弟的態度,讓我真切地感受到小姐從表弟的身上接收到了城市青年的某種時尚氣味,這氣味對我來說是神秘的,但對他們來講,就會變成彼此間一種溝通的特殊語言,一種格外關照的資本。離開專賣櫃後,我激動地對表弟說,黑子(表弟在鄉下時的小名),你真的了不起了呀,姐看你再過一兩年,一準會變成城裏人的模樣。對我的誇獎,表弟沒有喜形於色,表弟隻是把兩隻手插進褲兜裏,很瀟灑地聳了一下肩說,姐,等以後我發財了,我把那個戒指買到你手上來。我回頭望了一眼金色咄咄逼人的金首飾專賣櫃,用酸溜溜的口氣說,等你發財,等到猴年馬月呀?剛才你沒聽她說嘛,那個樣子的戒指,就剩下一枚了,說不定明天就給什麼人買走了呢。表弟一笑,笑得很自信也很輕鬆。我問他有什麼好笑的,難道姐又在什麼地方冒傻氣了?表弟吮了一下嘴唇說,你要是相信那款戒指真隻有那一枚的話,那你在這座城裏,還真就聽不出來什麼是人話,什麼是鬼語。姐要是不信我說的話,那我跟姐打賭,咱們年底再來,看看那枚孤品戒指還在不在。我有點往回找麵子的口吻說,要是一直沒人買,可不就還在唄。表弟抿著嘴笑起來,笑得我不知所雲。
出了新世紀商場,在路上和車站等車的時候,我們姐弟倆說了很多閑話,從學校到工廠、從城市到鄉村、從生存到發展、從希望到未來、從警察到小偷、從政客到嫖客、從官員到貪汙犯、從流氓無賴到走私大亨、從影視歌三棲明星到跨國揮霍的癮君子、從良家婦女到街頭藝人、從擦皮鞋的小姑娘到歌廳舞廳夜總會裏的小姐……後來我們就把話題纏到了艾水芝身上。我問表弟對艾水芝有什麼印象,表弟沒有立馬回應我的問話。表弟的眼神在緩慢地呈現他心裏正在變幻著的感覺,最後我隻得仰頭看著表弟把他那變幻得迷離的目光送上了迷蒙的天空。我心底嗖地響了一聲,緊跟著就是頭皮發麻身上起雞皮疙瘩,某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感受堵在心口上,表弟的這個眼神叫我體驗到一種從未感覺過的困惑。然而我卻是不怎麼緊張,也不怎麼恐慌,我又想到了小梅曾經說過的話,這座城市是男人的,那麼男人的眼神就該是城市的靈魂和心髒。現在表弟的眼睛裏能有這種叫我陌生叫我困惑的東西,說明表弟的城市夢已經在城市的土壤裏紮根了,我想在不遠的將來,表弟就會讓他這個沒啥大能耐的表姐不再為他的現在和未來操心了,甚至說將來表姐在很多事情上還得要表弟來照顧呢。想到這我有些激動了,表弟的成長也使我寄予這座城市的夢想跟著絢爛起來。
憑借女人的直覺,我能窺視到表弟此時對艾水芝的感覺很雜亂。也是,表弟在新世紀商場在售金貨小姐麵前能擺出城裏人的樣兒,可是在男女情感和感覺異性想法這類微妙的事兒上,就他這樣一個大學三年級學生的閱曆和能力,想一下子就把艾水芝這樣一個心態背景錯綜複雜,即使是在生病時都能流露出貴婦風情的女人看得臉是臉腿是腿確有一定難度。他腦子裏的某些感覺,似乎還無法準確地植入到女人(尤其是成熟的城市女人)對社會、對家庭、對男人、對財富、對情感、對生死等一係列複雜問題的敏感部位去破譯她們真實的本質是什麼;況且女人的本質還天生就具有不穩定因素,總是隨著客觀環境的變化而時刻變幻。但有一點除外,就是這座城市裏相當一部分女人不論怎麼不穩定,不論怎麼改頭換麵,也不論用什麼法子永葆青春,最終她們也隻能是這座城市裏一部分男人攀向欲望之巔的軟梯。小梅說得對,城市的夜與晝都是男人的,女人置身在光怪陸離的城市裏若是不甘寂寞,就隻能變成男人口袋裏的一個打火機,或是儲存在他們手機上的一個常用號碼。陰盛陽衰,那隻是貼在城市表麵上的一塊沒有任何藥力的傷寒止痛膏,男人從來不在乎女人的嘴巴說什麼,男人隻在乎女人身上是否有他們可以貪圖的實惠。男人輕易不在一件事情的發展過程中長時間停頓,他們的目光始終盯著遠處的結果,而女人則好在一件事情的發展過程中左顧右盼、三心二意和猶豫不決,對將要出現的結果不能集中精力窺視,更想不到要為隨時都有可能出現的突發性結果準備幾套應變方案和對策。這就是男人與女人的生存差異,這就是異性生存狀態對比後寫在城市皮膚上的白皮書!
表弟終於開口了,他說艾姨挺那個的。表弟把探向天空的目光縮回來,一直落到我的腳麵上,歎口氣把剛才沒表達出來的心情表達出來:霧裏看花,花非蔫花,聞香知色。我皺了一下眉頭,但接下來我就樂了,我說倒是文化比姐高呀,肚子裏的怪詞,多得都爭嘴呢,動一下就夠姐從天亮琢磨到天黑。表弟對我的這番話沒有反應,看樣子表弟這會兒溜號了,於是我又忍不住笑了,越發覺得表弟身上有些怪怪的東西,一點兒都不沾鄉下習俗的邊了,變得離奇又好玩了。我把目光從表弟帶著夜夢痕跡的臉上移開,我想表弟畢竟是個大學生,他形容艾水芝的話,理應比我細膩比我含蓄,就算詞句講究到讓我似懂非懂的地步,也不為過頭。人要是沒有點浪漫情懷和朦朧的奔頭,在磕磕絆絆的人生路途上,在尋飽思暖的日子裏,就不容易超脫現實給人帶來的種種苦惱。我身上的浪漫細胞就不夠發達,奔頭裏也沒夾著奇光異彩,我在這座城市裏大部分時間的表現,就像隻剛出洞的幼鼠,老是顧眼前幾米的事兒,目光不能伸到離自己生存環境遠一點的地方尋覓。我感覺表弟將來在這座城市裏的活動麵會很廣很大,他身上藏有將這座城市筋脈把準的潛力,我想我今天算是找到為表弟人生喝彩的深層理由,我想昔日勸表弟來這座城市讀書是對頭的。我給了表弟改變命運的機會和信心,我這是幹了一件一輩子都不會後悔的大好事。
我親情味十足地摸著表弟的頭說,你再也不是我記憶裏的那個鄉下男孩兒了,你長大了,叫姐撒得開手了。表弟的臉頰上蓋滿了紅暈。表弟用固執的口氣說姐,等我掙夠了錢,就去把那枚金戒指給你買來。我笑道,姐剛說你長大了,你怎麼又一下子變小了呢?那個戒指對姐來說什麼都不是,倒是你這句話叫姐心裏暖乎乎的。表弟笑了,我真希望在這座城市裏,表弟臉上總能有這樣的笑容,因為這樣的笑容,對一個從鄉下摸爬滾打出來的大學生的成長,有著非同尋常的自信意義。這真的很重要啊,人們不是常說心無自信事無根嘛。
五
我剛把打來的一壺開水放到窗台上,屁股還沒來得及往椅子上落呢,曹明就來了。辦公室裏的人都知道曹明是我的表弟,這樣就省去假模假式的介紹,彼此打聲招呼也就過去了。
從表弟的臉色上,我看出他今天來心裏揣著麻煩事,於是我就把他領出了辦公室。我的這一舉動照樣沒能引起周圍人的關注,看來對沒有油水的事情麻木已經在城裏人的身上根深蒂固了。我和表弟在樓外的自行車棚旁邊說話。表弟果然有事壓在心上,沒轍了才跑來找我這個當姐的解圍。表弟說他想買台二手貨的筆記本電腦,貨已經看過了,現在就差一千五百塊錢往回搬了。我點點頭,什麼也沒問,我想他是應該有一台能體現出城市人素質的筆記本電腦,那樣的話他離這座城市的文明,以及他在這座城市裏的夢想就會更近一些。
我看著表弟的臉說,那好吧,姐給你兩千塊錢,不用還的,就算是姐對你的城市理想投資了。表弟的臉刷地紅成了家鄉黃土地裏盛產的地瓜色。如此一個大男孩的如此靦腆,在這座城市裏還真是不多見呢。我忍不住樂了,說你再有一年就該大學畢業了,怎麼還跟個沒出過門的大姑娘似的?你那天在新世紀商場金首飾專賣櫃前的勁頭呢?拿出來演一下,叫姐再看上幾眼。喲,今天才叫姐的眼睛抓見,咱曹明這不也是長出小胡子了嘛,往後再足足吃上幾頓紅燒肉,就會變成一個堂堂正正的大老爺們兒了呢。瞅著日見出息模樣的表弟,我從頭到腳都感到了喜悅,心裏甜成了一個高產的蜜蜂窩。我想趁著身上這股興勁扭頭就去儲蓄所給表弟取錢,但我馬上又猶豫了,我想還是不當著表弟的麵展示小龍卡為好。這麼想著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斜了表弟一眼,好在表弟沒在意我此時的表情。我問表弟等錢等得急不急,不急就明天上午過來拿錢,表弟說不急,我明天上午來取不晚。
我往廠門口送著表弟,表弟悠著兩條胳膊說,姐,她要去英國的事……你聽說了吧?我當然知道表弟說的那個她,指的就是艾水芝。我放慢了步子,那是因為我還沒有找到合適的詞來回答表弟的問話。我把兩隻手捏在一起,緘默不語。表弟又說,姐,你說她要是去了英國,還能再回來嗎?我覺得這個問題離我的心有點遠,像是表弟在一場大霧裏問我靚人姿美容園在哪個方向,於是我就這樣問表弟,是她親口跟你說了什麼?還是你看出什麼了?表弟伸出舌尖舔著下唇,老半天才又接著說,感覺,我感覺她不會再回來了。姐,你看呢?
我就笑了,心說曹明呀,感覺,在這座城裏你敢隨隨便便相信自己的感覺嗎?姐就是因為進城後過於相信腦子裏的感覺,才把腳下的路走得磕磕絆絆。這座城市看上去親切誘人,其實給人虛幻感覺的地方太多了,我們鄉下人在這座城市裏不能靠感覺來支配自己的行動。可是我沒忍心把這些心裏話說出來給他聽,我隻是問表弟是不是家教上出了什麼問題,我想他是擔心等艾水芝去了英國以後,他的這份家教差事就算是到頭了。他心疼一筆數目不小的家教收入也是合情合理的,鄉下孩子嘛,又是在校的大學生,每月能有這樣的收入,說來也是一種運氣。表弟說沒事。可是他向前看的眼神挺憂鬱。我長歎一聲說沒關係,到時姐再幫你找一家,現在城裏的孩子不開小灶就胖不起來,等到中考高考時,就會有成批成堆的孩子抓瞎,所以在這方麵他們的父母都舍得往裏投資。曹明抿著嘴唇看著我,什麼話也不說,兩隻眼睛裏徘徊著的東西叫我心裏一沉,那是因為表弟在我意想不到的情況下給了我一種不踏實的感覺。看來男孩兒一大,心事也就跟著多起來雜起來。分手的時候,我跟表弟說了一句廢話,就是提醒他明天別忘了來取錢。表弟回過頭,臉色內疚地說姐,就你對我好!我心裏一熱說,憑啥不對你好?我是你姐,在這座城市裏,我就是你最親最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