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景展台(1 / 3)

呆頭呆腦的你們,還有東張西望的你們,所有來到這座城市淘金的無業遊民、夢想在迷蒙的霓虹燈影裏大發橫財的鄉下人,站到我身上來吧,這個位置會成為你們窺視這座城市的最佳看台!上來吧,還客氣什麼呢?就像那些城裏人一樣,隨便一點好了,不必擔心我會使這就要枯萎的青春身子,宰你們口袋裏少得可憐的紙鈔,或是圖謀你們為遠方戀人也許是情人準備的那份情感。我是外地人在這座城市裏留下心酸往事的代言人,也是那些在尋求好日子路途中時常跌倒者的形象大使。噢你們上來吧,真的不必客氣,我這個來自鄉下的醜小鴨是不會跟你們開國際玩笑的。我說話算數,再說我此時在這座城市裏,也就剩下說話算數這麼一點點真實的東西了。

--本文主人公獨白

下午三點多鍾,表弟曹明打來電話,說是拿到錢了,晚上想請我吃飯。聽表弟說話的聲音,就能猜到表弟現在很高興,也很幸福。同樣我也很高興很幸福。但我卻沒有答應表弟,我推說晚上有客戶要應酬,其實是不忍心讓表弟破費。他掙到的這筆錢,是他放棄了回老家,暑假做家教掙來的。表弟現在是這座城市裏農大三年級學生,表弟當初之所以要考到這座城市,都是衝我來的。幾年前我曾花了一大筆錢,在這座城市的一所民辦學校裏讀了職高。盡管從職高出來後,我的運氣似乎總不好,淨在找活幹的路上磕磕碰碰,不過這並不影響我對這座城市的看法,我覺得這座城市很好,能長久地生活在這座城市裏,直至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家,從頭到腳融入這座城市,該是多麼愜意呀。想必是因為我在這座城市裏,表弟到來以後顯得很有信心,不像我剛來那會兒,總是有種舉目無親的恐慌感。我在表弟到來後也確實沒讓他失望,我在表弟的吃喝拉撒睡上把心都操皺了,尤其是在他耗錢耗得凶的學業上,我曾多少次把自己的腰包掏空了,有時還得伸手跟別人借錢補短兒,不然表弟的學習哪會這麼順利?這一點不僅表弟心裏明明白白,就連老家的親人們,也都是茶壺煮餃子肚裏有數。現在表弟要請我吃飯,我除了高興,心裏還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我想表弟可能是被他今生掙到的第一筆辛苦錢,刺激得興奮過頭了。表弟聲音顫抖著說,姐你不知道,除了說好的那三百,她又給我加了二百塊錢獎金,她說我講課認真,孩子有收獲。表弟說的那個“她”,就是我現在的老板也是我現在的情人羅普成的妻子,叫艾水芝。這對夫妻養了兩個孩子,兒子羅曉華這會兒在英國讀高中。表弟現在輔導的是他們剛剛上初中的女兒。表弟的付出,被艾水芝肯定了,叫我這心裏也暖烘烘的。但我還是沒答應表弟,我說她賞給你的二百塊錢,你留著買點什麼,剩下的都寄回鄉下吧,等姐忙過這幾天,姐再找你。在這座城市裏,表弟通常情況下都不跟我頂嘴,所以我把態度亮給他後,他的嘴巴上就不再有婆婆媽媽的聲音了。

表弟也和我一樣,一來到這座城市,就被這座城市的魅力迷住了,特別是今年,表弟的感受又深了一些。一個多月前他曾跟我說,姐,真是的,看看人家城裏人都是怎麼活的,咱們在鄉下那些年,算是白糟蹋日子了!姐,今年暑假我不回家了,我要留下來打工,一來能掙到錢,二來就是想真實地體驗一下城市生活。我覺得表弟這麼想對頭,就支持他留了下來。開始時表弟竄大街走小巷到處找短工做,可是跑了幾天也沒跑出名堂,表弟隻好垂頭喪氣來找我幫忙。我沒時間出去東跑西顛,就衝我的情人羅普成開了口,求他幫曹明找個事做。羅普成說那天跟你艾姨在一起吃飯時,她不是提過給孩子找家教的事嘛,你找她問問吧。於是我就打了艾水芝的手機。轉天,表弟就把自己送到了艾水芝家,讓這個女人看了。三天後艾水芝給我打電話說,我把他留下來了,薪水問題我們也談妥了,你就放心吧。

城市是男人的,要想在城市裏站住腳跟,首先得學會在男人身上紮根。

這話是小梅跟我說的。小梅是我在“灣島倩影製衣公司”認識的一個姑娘,她也是從鄉下來的。小梅後來真的在一個男人身上紮住了根,那個男人是做木材生意的,有一天把小梅領出了這座城市,從此以後認識小梅的人就再也沒聽到有關她的消息,據說小梅老家的人還到這座城市找過小梅。小梅無影無蹤了,但我不相信那些叫人心寒的種種傳說,我認為那個做木材生意的男人是個好男人,不會坑害一心想改變窮酸命運的小梅,他一定是把小梅領到了一個比這座城市更好的地方,讓小梅過上了比夢想還富裕的日子!

要說在男人身上紮根,我的本領實在有限,花招也不多,小兒科的水平。我來到這座城市的時間不算短了,前前後後換了七八個地方,幹的都是些雜七雜八的事,但直到前年的冬天,我才在現在這個老板羅普成身上,紮下淺淺的一點根。在此之前認識的一些男人,他們那種在女人身上的敬業精神,使得我對這座城市的未來充滿了奇妙幻想,叫我這樣一個啃著窩窩頭從田埂上走來的農家女時常是感動得渾身酥癢。然而叫我失望的是那些曾經跟我“好”過的那些男人,過後差不多就都不喜歡我了。我想,這多半是自己身上的土腥味還太濃,嗆著人家城裏男人了,叫他們聞不習慣。還有就是自己的氣質,也不比才露尖尖角的影星和給大腕們墊場子的三流歌星出彩,再加上不會妖氣不會忸怩不會放浪的蔫巴性格,也不敢比那些坐台的小姐們,就我這個樣兒哪能一下子就被城裏男人的眼睛吃到心裏去呢?

我在大街上行走的樣子,就像一條剛產過卵的魚,疲憊不堪了還得瞪大眼睛尋找貼在廣告牌上、電線杆上、車站牌上、樹上和廁所牆頭上的小廣告,我得盡快找份工作。沒有工作就沒有食物,沒有食物就意味著挨餓,而挨餓就會摧垮我對這座城市的所有信念和幻想。我去了兩個地方,人家都沒相中我。後來我在一家醫院門口的一棵梧桐樹下歇腳時,一個熟人把我這張神情酸苦的臉認出來了,我很傷感地跟這個女人講了我的遭遇,她聽完後說,正好,我的一個朋友這會兒在醫院躺著呢,剛才還說想找個幹淨懂事的鄉下姑娘陪護呢。再跟你透露一點吧,這個病人家裏有的是錢,病人的性情也很溫柔,很好陪,我看你也挺內向的,說不定這就是你們之間的緣分呢。康薇(這是我的名字),機遇呀,你就先領下這個活吧,這樣也好把你眼前的困難暫時解決掉!

沒想到我的命運就在此處拐了一個彎兒。我陪護的女人叫艾水芝,她身上的病多種多樣,有急性的也有慢性的,她這次住進醫院是因為心肌缺血。陪護的活我幹了一個多月,這期間我認識了艾水芝的丈夫羅普成,一個民營企業家,他自己開著一個規模不小的印刷廠。我後來去羅普成的廠裏工作,不是羅普成硬要我去的,也不是我找他說了小話,而是他妻子艾水芝促成的。艾水芝出院那天,問我想不想到她丈夫的廠裏幹一番事業,我沒多想就說願意。艾水芝笑著說,你真懂事,也蠻可愛,普成會喜歡你的!

羅普成拷我的時候,我正在廠內的公用廁所裏。羅普成在拷機上的留言是:速到明湖飯店南樓13105房間。

我禁不住一笑,心說他這又是沾到了哪位先生的光呢?羅普成是那種不花錢要辦事,少花錢多辦事的生意人,他對每一分錢都很專注都很算計,不像有些城裏男人,好在一些場合大手大腳地擺譜,好用錢來嘩眾取寵。在羅普成身上我多多少少能看到一點我們鄉下人的樸素作風。

說羅普成節儉,確實不是一般有錢人能攀比的,他最叫我銘記的一件事,是他那次在處理一盒剩飯上的舉動。那時我好像剛領過一次滿月的工資,一天中午,他來到我們業務部,目光三轉兩轉,就鎖定在了一張辦公桌上。當時桌上擺著我們幾個人剛剛吃過的廠裏提供的免費午餐--三塊錢一份的盒飯。羅普成盯著那個飯菜剩得最多的飯盒,半天沒開口說話,嚇得我們也都不敢往外出長氣。那盒飯是“臭豆腐嘴”剩下的。“臭豆腐嘴”叫齊香,得來“臭豆腐嘴”這個綽號,是因為她的口腔衛生在公共場合總是不達標,老是散發著一股叫人難以原諒的臭豆腐味。羅普成也煩她嘴裏的這股子臭豆腐味,曾當眾半真半假地說過,齊香的嘴要是再這麼一如既往臭下去,以後廠裏每天就得大麵積噴灑香水了。

羅普成旁若無人地拿起“臭豆腐嘴”剩下的盒飯,操起裏麵的筷子,什麼也不說就吃了起來,吧唧吧唧把土豆絲拌米飯,吃出了山珍海鮮的味道,叫在場的幾個女人全都傻眼了。齊香的身子在羅普成嘴裏發出的吧唧中,漸漸地篩糠了,眼內圈被欲出難出的淚水浸泡得發紅。羅普成吃完剩飯,並沒有像我猜想的那樣,把飯盒摔到地上或是“臭豆腐嘴”臉上,嗔臉說些難聽的話,他隻是說飯菜的口味要是不適合,以後可以調換一下。等羅普成一離開辦公室,“臭豆腐嘴”就掩麵大哭,不知是因為感動了還是懊惱,總之她的哭聲叫人聽著底氣十足,是那種有節奏有衝擊力的哭腔。我們幾個女人目瞪口呆,都不知道該如何勸這副模樣的“臭豆腐嘴”,時不時的還要去看一眼被羅普成吃得淨光的泡沫飯盒。從那天以後,齊香不但把免費午餐盒飯吃得連一粒飯粒兒一滴油珠子都不剩,還缺心眼似的到處尋找根治口臭的特效藥,也打聽民間的偏方,她說如果能找到治口臭的神奇妙藥,就是花個萬兒八千的她也不在乎。她說不除掉這嘴口臭,對不起誰都行,就是不能對不起羅老板,這麼多年來她丈夫都沒吃過她的剩飯剩菜,可是羅老板吃了,羅老板的德行高呀!

當表弟再次請我吃飯時,我沒有像上次那樣一心一意回絕他,我隻是跟表弟不疼不癢地客氣了兩句,就像眼下城裏人不把一兩頓吃喝放在心上一樣。誰知那天到了表弟動真格的時候,我又意識到自己終歸還是個鄉下人啊,一旦要張開嘴巴白吃的時候,就沒了城裏人那臉宰相那股狠勁,滿心的舍不得了。當臉上掩飾不住內心喜悅的表弟問我想吃啥的時候,我一下子慌了神,站在人行道上一個垃圾桶旁半天沒說出話來。表弟衝我笑笑,一臉發了大財的口氣說,姐咱們去“水上漁村”吃點活蹦亂跳的海貨吧。幹嗎好東西都要裝到城裏人的肚子裏。“水上漁村”的大門從未被我這雙腳跨過,但我倒是經常從有錢人的嘴裏聽到“水上漁村”幾個字,也知道這個門檻老高的漁村,就坐落在名氣很大的金銀環國際大廈斜對麵。我本能地埋怨了表弟一眼,說你是不是在發高燒呀,那種地方甭說咱們不該去,就是想也不該想。你說羅普成比咱有錢吧?可他有時請大客戶,去不去漁村的都要左掂量右琢磨呢,咱們又算個啥?再說了,你就是請姐吃頓飯嘛,這個事在哪個小門臉裏還辦不妥?走,姐領你去“城鄉結合園”,我最愛吃那裏的白水豆腐了,呆會兒你嚐嚐,保管你這頓沒吃完,就開始想著下頓了。咋?看啥,跟姐走呀,不遠。盡管表弟沒說不同意,可他的臉色明顯不如說去漁村時好看,他心裏顯然對我選擇的地方不感興趣。我心裏翻滾了一下,我想表弟的口袋裏裝著百元鈔票了,鈔票叫他的小腰杆硬了不缺鈣了,叫他不像剛來時那樣把姐的話放在耳朵邊上了。盡管我心裏別扭,但我不想站在馬路上惹表弟不高興,他在這座城裏也難有高興的時候。這樣想來我就沒再說他什麼,而是以商量的口氣跟他探討到底去哪裏吃這頓飯經濟實惠。最終選定的地方,當然不是“水上漁村”或“城鄉結合園”,而是左廟街上一家不大不小的餃子館。在飯桌上我收著肚子沒有放開了吃,我看表弟也不像是讓肚皮自由發揮的樣子。我們姐弟倆雖說都管著自己的胃口,但還是把七十五塊錢吃到了肚子裏。

從餃子館出來,表弟說是去離這兒很近的新世紀商場逛逛,這叫我的心又哆嗦了一下。我真不知道此時此刻表弟的口袋裏裝了多少錢,但不管多與少,我都怕他等會兒站在那些誘人的商品麵前失去理智,花不該花的錢。鄉下人在城裏最大的弱點就是受不了大商場裏那些東西的誘惑。我想找個借口掐斷表弟逛新世紀商場的念頭,可一時間怎麼也找不著合適的話說出嘴,急得我一陣衝他傻笑一陣東張西望。表弟打量了我一眼,不動聲色地說,姐我就是想進去看看,我現在什麼也不缺。聽表弟這麼說了,我就不好再站在這裏磨蹭了,心說去看看就去看看吧,就當我們姐弟倆去那個五彩繽紛的世界累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