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城人物(1 / 3)

從米城回北京後,我沒有按老湯囑咐的那樣,一到家就給他打電話。我心裏有點別扭,就是那種認為自己和老湯他們都不是東西的別扭。

妻子知道我去了米城,就話裏有話地對我說:何林,我可跟你說,以後沒事你少跟老湯他們來往,你現在可是大報的記者(去年這時候我還在一家企業小報當編輯部副主任),萬一搞出什麼不好的事來,就算我不說三道四,也有你好瞧的!

妻子對老湯有看法,都是老湯自己作的。

老湯是米城晚報的老人了,幾年前就把報社的廣告部承包了。老湯搞錢的本事蠻大,據說年年叫社領導用錢寬裕,而他自己呢,也是年年肥一圈。有了錢的老湯特好張羅事,動不動就打電話叫哥們兒姐們兒到他那一畝三分地上折騰折騰。老湯管玩叫“折騰”,說“折騰”這兩字比一個“玩”字有內容。其實,折騰折騰也沒啥,可要命的是老湯有個臭毛病,就是好在朋友的妻子麵前,展示他的最新女人--他就曾兩次帶著不同的女人(以老婆的名義)到我家。所以,他給我妻子留下的印象,一次比一次糟糕。

我這次從北京出來,是奔林江市采訪一個全國性的環保會議。

在會議結束的前一天晚上,我喝了酒,興奮勁起來了,給老湯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我這會兒在林江呢。林江離米城隻有兩百多裏地。當時老湯正在跟他的朋友們喝酒,一聽說我在林江,樂壞了,立時嗷嗷著說那快過來快過來!我說:不行,北京還有一堆事呢,散了會我得緊著往回趕,打個電話聊聊就行了,等以後有合適的機會再聚。老湯罵了我一句,說你都踩到我嘴唇上了還不來折騰折騰,你小子也太不把你老兄當回事了。跟你說,如今的米城,已不是前些年的舊模樣了,能折騰的事多多了,你這個大報的名妓(名記)也該來深入深入嘛(哈哈大笑),看看我們米城的娛樂餐飲業到底跟沒跟世界接軌(哈哈大笑)!百聞不如一見,一見不如一試,告訴我地方,我這就去車接你。這算是惹了老湯--不去趟米城看來是不行了。我跟他說,那麼吧,明天散會我下午坐火車過去。老湯跟我犯急,說我坐火車過去那是拿他的臉當屁股,他丟不起人。爭了一氣後,說定明天上午他親自開車來接我。

到了米城,我本打算隻呆一天,頂到頭是再加一天。可沒承想酒場連歌廳,老朋友引見新朋友,我一下子就被陷在了米城。

折騰到第二天晚上,我頂不住了,一勁兒裝熊,從一個洗浴中心出來後,我央求老湯去夜市或是其他什麼地方,喝碗粥吃點鹹菜,我感覺我的胃都喝成篩子了。老湯一臉壞笑地說,這才剛開始折騰,你就沒電了,後麵的節目還多著呢,拿出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嘛!我索性蹲下,熊到家的樣子。

老湯看我真耍熊了,就說好好,找地方喝粥。去夜市的路上,我琢磨著差不多就開溜吧,要是照老湯的心思折騰,我這一百來斤非擱在米城不可。

我想開溜,但是試了幾回都沒戲,老湯的熱情勁讓你死的心都有了。第三天晚上,我盡管沒喝趴下,但卻在歌廳的衛生間裏吐了。吐完以後,身上的難受勁減輕了一點,再看看鏡子中自己的臉,雖說還有點發虛乎,但鼻子和嘴之間,畢竟還是有了合適的距離,不像剛才看時,鼻子不像鼻子嘴不像嘴,模模糊糊的,感覺像是好幾個人的臉疊在一起傻笑。我漱過口,洗把臉,甩著手上的水下了樓,悄悄地走出歌廳。我這會兒需要透透氣。

米城的夏夜,比北京涼爽些。我站在人行道上四下張望時,就在空氣中聞到了一股烤肉味。迎風望去,那邊燈火成片,人影遊動,聲混音雜。我認出了那邊的夜市,我昨晚在那裏喝過粥。我捂著肚子,長出了一口氣,我想這會兒要是喝一碗昨晚那樣的小米粥,剛才翻過漿的胃,也許就不這麼難受了。我決定去夜市喝一碗小米粥,我沒敢上樓跟老湯打招呼。

老湯昨天說這個廣場夜市,是米城最大的夜市,小吃上百種。老湯還跟我說,從夜裏十點開始,一直到淩晨三點散攤這期間,你在廣場夜市上多見三類鬼:來醒酒的醉鬼,疲倦的色鬼,背運的賭鬼。聽得我直樂。

夜市也是個講品牌的地方,有點特色的食攤,都有標記,一塊白布,靠兩根竹竿撐開,或橫或方,噴上大紅字,張二哥燒烤、李氏魷魚、雙胞胎砂鍋……我要去的那個攤子,叫老北街粥王,攤主是個中年男人,擺了五六張圓桌,經營十幾種粥,十幾樣小菜,生意好像不錯,雇了一個鄉下小姑娘當幫手。

我剛在一張空桌前坐下,攤主就一臉笑地奔過來,說過兩句話,他就把我認了出來。

今天就您一人?攤主搓著手問。

我點點頭,遞給攤主一根煙。

這時那個鄉下小姑娘收拾清一張桌子後走過來,問我來點什麼,我說一碗小米粥,隨便幾樣小菜就行了。

攤主拿煙的姿勢很特別,我昨天就注意到了。抽煙的人,多半是用中指和食指夾煙,燃燒的煙頭衝外,這樣煙灰得吹得彈,而攤主卻是用大拇指、中指和食指掐煙,掐在過濾嘴跟煙草的連接部位,燃著的煙頭衝著掌心,多麼的與眾不同,在這俗世之中表現出另一類男人的老道,他的這個拿煙姿勢,叫我對他產生了一定的好感。

幾個報童圍過來,有男有女,衝我一勁兒兜售供人娛樂的小報。不等我有反應,攤主就把他們轟走了,嘟噥道,誤學呀!

我望著幾個報童的背影,胃裏一陣痙攣。

一碗粥,四碟小菜,我的胃裏響起了咕嚕咕嚕的聲音。我掏出手機看了一眼,現在是夜裏十二點十一分,我想老湯他們是折騰出新感覺了,不然早打我手機了。我架起二郎腿,佝著腰,端起碗,像喝酒一樣喝了一口熱乎乎的小米粥,身子頓感舒適,才曉得世間五穀雜糧,養人就養在此處。

喝第二碗小米粥時,我推斷時間已有淩晨一點鍾了。我想起了老湯說的那幾種鬼,目光不由得四處尋探。此時夜市,景象正在落蔫,有高挑的布幌在往下倒,收攤的桌椅聲遠遠近近地響著,伴著幾條僵硬舌頭撥弄出的吐字不清的勸酒聲。小報童的身影還在遊動,就像是將要落地的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