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送的那個電動輪椅,老劉從沒在屋外用過,在家裏,也僅僅是試過那麼幾回。後來老劉把這個輪椅送給了老嶽。老嶽跟老劉住在一個樓裏,大前年得了場腦溢血,落下了半身癱瘓。
老嶽得了這個輪椅後,高興得不行,整天不願在家裏呆著了,氣得他老伴直數落他,人家老劉送給你這個輪椅,是叫你天天出去瞎玩呀?老伴的話老嶽不愛聽。老嶽說你煩我,就別再跟著我了,我自己什麼都行。老嶽這麼說,是因為這個輪椅確實不一般,能上下樓梯,能翻越一般的障礙物,還有語音呼救功能。結果有一天老嶽老伴沒跟著他,老嶽就出了禍--電動輪椅失控撞到了一根水泥電線杆上,老嶽頭上開了一條大口子,還不等送進醫院就咽了氣。
有人說老嶽的死,都是那輛輪椅的過錯。老劉聽到後,心裏很不是滋味。那幾天裏,老劉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眼瞼浮腫,顴骨凸起,臉色幹巴巴。一天,老劉來到老嶽家,滿臉犯了多大錯的表情,跟老嶽老伴說了這幾天裏壓在他心上的話。老嶽老伴沒怪老劉,直勸老劉別這樣,你好心歹心我們心裏還能沒個數?老嶽的死,跟誰都沒有關係,是老嶽他自己找的。回來以後,老劉心裏雖說不那麼沉重了,但卻酸得不行,像灑了一瓶子醋。
就在這一年的冬天,老黃要給老劉辦件好事。那天老劉正在家門口賣破爛。
哎呀老劉哇,你怎麼把榮譽都賣了?老黃從一堆廢紙裏抓起一把獎狀和榮譽證書,大驚小怪地說,這些可都是你老人家的光榮曆史呀!
老劉吸溜了一下鼻子說,賣一分算一分吧。
老黃搖搖頭,對收破爛的老頭說,這些東西要是擱過去,還舍得當破爛賣給你?
收破爛的老頭說,大哥,破爛就是破爛,我收的東西,就沒有值錢的,都是論斤稱的貨。
老劉還賣了瓶子和易拉罐什麼的,一共賣了四塊六毛錢。
老黃把老劉拉到一邊,幫人忙的口氣說,老劉,一個人的日子,使多大勁也過不好,我給你說個伴吧,就咱這院裏的,都是熟人。
老劉說,不用了,我一個人挺好的。
老黃說,我看老嶽他老伴……
老劉看著老黃,半天沒吱聲。
老黃說,我跟老嶽老伴放過口風,我看她有跟你的心思。
老劉說,要是沒別的事,我回去了。
老黃撓撓左腮幫子,本能地瞥了一眼老劉那條一走路就出毛病的腿,變換了臉色說,都這個歲數了,身子也不是年輕時的那副樣了,還能有幾天活頭?感情總動員嘛,大家都湊合湊合吧,兩個人過日子,總是個雙數嘛。
老劉重重地說,湊合湊合?我都湊合一輩子了!
聽了老劉這活,當時老黃心裏還沒犯卡,臉色還鬼裏鬼氣的,操著調侃的口氣說,老劉,你是不是老覺得自己跟我們這些人不一樣?怕人家在背後說你閑話?跟你說吧老劉,我們早不把你當民族英雄和時代楷模了,你紅頭紅臉的日子早過去了,你是沒看出來還是咋的,我們早把你當普通人看待了。老劉呀,你現在不缺吃不缺穿,就別老想著去圖那些虛東西了,也別總是懷念過去,恐怕身上那些榮譽擱時間長了,發毛了。跟你說吧,還是想開點好,年輕人才愛做夢呢。
老劉仍舊重重地說,我都湊合一輩子了!
老黃剛想樂,可一看老劉那張臉,再一琢磨他的話,眼角上就起了褶子,心說老劉講這話是啥意思呢?“湊合”都是指啥呢?他這輩子怎麼湊合了?他這輩子活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到老還能走紅呢。他湊合了,那別人的活法,還能叫活法嗎?這老東西,見光見亮的好日子過得暈頭了,他現在的這副模樣,叫人咋看咋別扭,別扭得像麵對一個假老劉,別扭得讓人心裏沒底,就跟後背上長了根刺,再難受眼睛也看不見。
老劉一頓一頓地走了,老黃還在原地發愣。
春節前幾天,老劉收拾屋子,倒垃圾回來時,發現門框四周那些曾經是榮譽象征的五好家庭、文明家庭、優秀市民之類的小鐵牌都陳舊了,有的甚至還生了鐵鏽,看著已經不順眼了,跟一塊塊疤痕似的。
老劉進屋搬出一把椅子,踩上去,站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姿勢。老劉一手拿鉗子,一手拿螺絲刀,老劉要把這些小牌子都取下來。取到第五個鐵牌時,老劉沒站穩,從椅子上摔下來,身子落地時,砸出來的響聲挺大。老劉沒能馬上爬起來,老劉頭疼,胳膊疼,腿疼。不過老劉覺得這些疼不叫痛苦,這些疼都很真實,讓自己重溫到了許多鏽跡斑斑的往事,也讓自己這副衰老的身軀,準確地捕獲到了心靈發出的信息。得到了這樣一種真實的心靈感覺,老劉的大腦一下子活躍起來……這時老劉驚訝地咧開嘴,心說咋回事呢?身子在大冬天裏,心思卻淋到了那場雨?
多年前想感覺一下雨水泡茶是什麼味道的老劉,這會兒又有了想嚐一口雨水泡茶的心情,嘴裏發出細碎聲,讓人覺得他現在有幾分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