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到場的所有人幾乎都哭了,他們哭,也許不僅僅是因為小鎮上再也沒有了那個飛揚跋扈的壞少年。
1{別的高手打球我們也見過,但從沒遇到能把我們打得眼冒金星的人}
我和鍾少柏上高中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去校門外的雜貨店門口打桌球。雜貨店的老板娘周阿姨在店外隨便擺了兩張舊貨市場上淘來的台球桌,順便賺我們這些壞孩子的小錢。
其實我們的球技並不怎麼好,一塊錢一把的桌球我們幾乎得打半個小時才能完成,所以她在我們倆這裏是賺不到什麼錢的。
後來我們倆的這種行為還導致老板娘對桌球生意進行了徹底的改革,由原來的按次收費改成了按時間收費。當然在此之前,她還嚐試過其他方法。讓彥泉跟我們比打桌球就是其中之一。彥泉是她女兒,整個人看起來弱不禁風,別說打桌球了,照我看,她連桌球杆都不一定拿得動。在聽到老板娘那句“如果我女兒贏了你們,從此以後就別來我家打球”之後,我和鍾少柏對看了一眼,說,好。我覺得我們從來都沒那麼爺們兒過。事到如今我依然記得當時的情形,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坐在台球桌邊的凳子上寫著作業,桌子上還放著一瓶插了吸管的冰鎮飲料。她穿了一件天藍色的T恤,肩頭還有個白紗蝴蝶結。在聽到我們爽快的回答之後,她同樣爽快地站起身來,慢悠悠地晃到我們身邊,然後“當”的一聲將飲料瓶子蹾在了球桌的正當中,動作麻利地從我手中接過了球杆。
她的臉上布滿了輕蔑的神情,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還故意用肩膀將我撞了一個趔趄,她的肩膀那麼瘦,硌得我肉疼。她弓下身來,撅起屁股,瞄都不瞄,用一個非常標準的姿勢起杆。“啪”,白色的母球在運行到飲料瓶之前不遠處的時候,拐了一個彎,撞向瓶子後麵的台球。本來碼成三角形的台球,在撞擊之後,有三隻花球分別向著底袋和中袋滾去。三聲輕響之後,我和鍾少柏已經驚得目瞪口呆。
別的高手打球我們也見過,但從沒遇到能把我們打得眼冒金星的人。
隨後,她連推幾杆,一口氣將所有的花球全都打進。在最後的黑8落袋後,她將球杆拋起來扔進我的手中,順手拿起依然擺在桌子上的飲料瓶,吱啦吸了一口,輕蔑地掃視了我們一眼,然後重新坐回凳子上,拿起了鉛筆。
她的演算本上畫了那麼多圓圈,那麼多三角,那麼多條輔助線。
一片粉色的夾竹桃花瓣從她頭頂飄落,落在了她的手邊,她伸出修長好看的手指將花瓣拿起來,輕輕地夾進了左手邊的筆記本裏。
許久,鍾少柏終於從剛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伸手搗了一下我的胳膊,輕聲對我說:“曹雲格,遇到高人了嘿。”
鍾少柏說得沒錯,她的確是高人。但高人有時候拿小人最沒辦法,我們倆就是小人。在桌球比賽最終以我們輸得落花流水而告終之後,我們並沒有像約定的一樣對她家敬而遠之,而是每天死皮賴臉地往那兒蹭。後來,周阿姨沒有辦法,隻好改了收費方式。
周阿姨是個悍婦,我們曾經親眼看見她拿著一隻拖鞋把一個打球不給錢的壞少年追出二裏地。你不知道她光著一隻腳追那家夥的時候場麵到底有多震撼,整條街上的小商小販連生意都不做了,全都湧到街上為她拍手叫好。據說那個被她追的小渾蛋名叫“小刀哥”,因為從小父母雙亡,跟著爺爺長大沒人教育的緣故,慢慢地就成了當地的一霸。彥泉曾經告訴過我,小刀哥在對麵的包子店裏吃包子的時候從來不給錢,吃過之後還要打包一籠帶回家。所以,周阿姨“追殺”他的時候,包子店的小老板才會叫得那麼歡吧。
但是周阿姨卻從來沒對我和鍾少柏這倆無賴使過撒手鐧,因為我們兩個人除了在她家蹭打台球以外,平常還會幫她們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等門口的飲料瓶積攢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我們會騎上她家的腳踏三輪車,到三公裏以外的廢品收購站幫她賣掉。
我騎在車上賣力地蹬著腳踏板的時候,躺在一堆玻璃瓶之間的鍾少柏會特神秘地對我說:“曹雲格,別告訴我你現在幫周阿姨幹活僅僅是想學雷鋒做好事,我知道你心裏有鬼!”
我回頭看他,他的口中叼著一片樹葉,抬起頭來眯著眼睛看向天空的樣子很流氓,很欠揍。於是我便反問他道:“難道你心裏沒鬼?”
他並沒有回答我,而是突然瞪圓了雙眼對我說:“車車車車車!”
接著,“劈裏哐啷”一陣亂響,為了躲避迎麵駛來的那輛小卡車,我們的三輪車連人帶車翻進溝裏了。
2{他們說我們這是臭味相投,於是我們便一起投進了臭水溝}
是的,我知道鍾少柏喜歡彥泉,就像他也清楚地知道我的心思一樣。
我們倆從小就是知根知底的好朋友,脾氣秉性大致相同,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才能做那麼久的朋友。我們喜歡同樣的玩具、同樣的音樂、同樣的電子遊戲、同樣的女孩。
我記得小時候變形金剛特流行,其他的小朋友都喜歡擎天柱,而我和鍾少柏卻喜歡威震天,結果經常被整個小區裏的孩子追著揍。後來他們成功地把我們的威震天砸了個稀爛之後,才心滿意足地離開,就仿佛取得了宇宙大戰的偉大勝利一般。
他們說我們這是臭味相投,於是我們便一起投進了臭水溝。那一天,我們從水溝爬出來之後,抬頭便看見了彥泉。她正抱著一遝書本站在我們的對麵,一臉鄙夷地看著我們,白衣飄飄的樣子與落湯雞一樣的我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知道,她一定是剛從補習班回來,在這個城郊的小鎮上,也許隻有周阿姨會像城裏人一樣,在周末的時候將自己的女兒送進補習班。她在彥泉的身上寄托了太多的希望,自從丈夫在女兒六歲時出國務工再也沒回來之後,她就一個人拉扯著彥泉,不曾改嫁。她希望自己的女兒能成為人上人,再也不必苦苦守著那家僅夠溫飽的小小雜貨店。
鍾少柏看見她之後,伸手扯了扯黏膩的頭發,做了一個看起來並不怎麼帥的四六分造型。然後露出一排大白牙,嘿嘿地對她笑。他說:“彥泉,今天是周末,我和曹雲格幫你們家賣酒瓶。”他說這話的時候用了一種邀功的口氣。我轉眼看向他身後那些“咕咚咕咚”冒著泡往下沉的玻璃瓶,突然為他的智商感到憂傷。
果然,在上下打量了一番我們的樣子之後,彥泉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說,就轉過身去走掉了。
等我們兩個人頂著一身已經結殼的泥水,推著那輛輪子癟掉一隻的三輪車重新回到周阿姨的雜貨店時,彥泉已經在門口擺好了兩盆清水。
我本以為她會像其他女孩子那樣邀請我們洗臉的,結果她在看見我們之後,連忙捏著鼻子擺了擺手,接著拿起一根球杆在我們腳下畫了一條線,讓我們兩個人站在線上,然後她重新走回到臉盆前,端起裝滿水的臉盆,猛地向我們潑過來。
後來,瑟瑟發抖的鍾少柏坐在店門口喝著周阿姨熬的薑湯時曾經大言不慚地對我說:“曹雲格,你發現沒有,剛才彥泉潑我的時候仿佛比對你溫柔點。”
對麵的包子店裏,那個四川口音的小老板正在對著小刀哥叫囂:“吃了包子不但不給錢,還想白拿,哪有這樣的好事!”估計他是受到了周阿姨的感染,現在也懂得反抗了。然而小刀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一樣,徑直走到蒸籠旁邊,直接抱起還冒著熱氣的兩層蒸籠撒腿就跑。其實小刀的年齡並沒有多大,甚至比我和鍾少柏還小幾歲,之所以叫他小刀哥,是鄰居們對他的戲稱。
他從包子店裏跑出來,從我們麵前經過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表情幾乎都已經扭曲了,蒸籠還冒著熱氣,溫度肯定很高,估計他的手掌幾乎都已經快被燙熟了吧。
“嘿,又來搶東西,你真是賊心不死啊。”在看見彥泉從屋子裏麵走出來之後,鍾少柏也許是想在她麵前表現一下,居然一下子站起身來,朝著小刀追了過去。這種情況下我自然不甘示弱,在鍾少柏追出去的下一秒,我就已經從凳子上站起來,朝著他消失的方向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