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寧願相信,最初的最初,老麥在孤兒院裏遇到我的時候,年僅半歲的我和尚且年輕的他,同樣都是心中充滿了愛,都是美好的}
我想老麥是知道我對白江的心思的,因為平常很少言笑的我在提到白江時總是忍不住眉飛色舞,而那時的老麥通常都笑而不語。後來的他隻是默默地收拾幹淨了自己的臥室跟我換了房間,因為,從他的房間看下去,正好可以看到對麵白江家。其實,他跟我換房間讓他挺不方便的,他的房間裏有專門安裝的扶手,而我的房間裏沒有。起初的幾天,由於新換了地方不熟悉,我經常聽見他在原本屬於我的房間裏絆倒或者打翻東西的聲音。每當這時,我都會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我怕自己會心軟,我會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說,麥芒,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象,他現在對你好,隻是想要等到自己老到走不動,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時候,讓你念著他的好,從而用這份變質的親情套牢你,讓你照顧他的後半生。
我每這麼說一遍,自己胸口的某個部位就會輕輕地疼一下,然後,堅硬一分。
我想,如果這個城市裏沒有那個名叫白江的男孩的話,時至今日,我早就已經離開老麥去向任意一個地方了吧。到那時,我將會改掉自己的名字,把“麥”這個字永遠從我的生命裏剔除,然後,好好生活。我想,小區裏的街坊們都是那麼善良的人,就算沒有了我,他們也一樣能夠把老麥照顧得很好很好吧。
我怕如果我依舊留在老麥身邊的話,日複一日,我會真的恨他。我不想把我那僅存的五歲之前的美好記憶消耗殆盡。我寧願相信,最初的最初,老麥在孤兒院裏遇到我的時候,年僅半歲的我和尚且年輕的他,同樣都是心中充滿了愛,都是美好的。
十幾米寬的柏油路對麵,白江的小摩托已經停在了他家雜貨店的門前,他跳下車之後就哼著歌兒走進了家門。我本以為在此之前他會回過頭來朝著我家的窗戶看一眼的,可是,他卻沒有。
我靜靜地站在床邊,扶著專門為老麥準備的扶手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其實,每當看見白江高興的樣子時我的心情也會不自覺地好起來,我難過的隻是那個能讓他如此歡愉、腳步如此輕快的女孩,不是我。
我不知道白江最終到底能和竇紫煙走多遠,我隻知道,我本來是想和他肩並著肩走很遠的,我沒想到的是,他走著走著,就把我丟到了路邊。
好在,這一切的一切我都可以佯裝不知,我依然可以每個周末都大搖大擺地去白江家玩,肆無忌憚地蹭吃他媽媽做的醬汁蹄髈,我記得小時候我吃完他媽做的蹄髈之後,總是會把嘴巴上的湯汁蹭滿他幹淨的小襯衣。
可是,高二那一年的十月,白江家的餐桌上卻迎來了新的客人。
其實那全都怪我,誰讓我那麼犯賤,非得自以為是地在竇紫煙的麵前說白江媽媽的廚藝到底有多精湛的。
我跟她說這些時盡量用了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我本來是想在她麵前炫耀我和白江的關係到底有多鐵,我們倆之間到底多有淵源的。我沒想到後來竇紫煙為了捍衛自己的地位,會主動殺到白江家。
當時,我正坐在白江的身邊大快朵頤一隻肥得流油的豬腳,結果小賣部的門外就傳來了竇紫煙的敲門聲,以及她那句含糖量極高的話:“阿姨,白江在家嗎?”
那一天的竇紫煙穿了一條白底碎花的連衣裙,搭配了一雙六分跟細藤涼鞋,將她那兩條本來就很長的蓮藕一樣的小腿襯托得特別漂亮,整個人看起來特別清純。我記得清清楚楚,在進屋之後,她還特意在我麵前停留了兩秒鍾,揚起下巴對著對麵一臉茫然的白媽媽微微鞠了一躬道:“阿姨好,我叫竇紫煙,是白江的同學。”
她那樣子好像是在故意讓白媽媽作比較,看一看到底是眼前這個亭亭玉立、鶯聲燕語的女孩比較適合他們家兒子,還是我這個嘴裏叼滿了肥肉連句話都說不出的假小子更能上得了廳堂。
我猛地咽了口口水,想要把塞滿嘴巴的蹄髈咽下去,可是它卻卡在了我的喉嚨處,噎得我翻了個白眼。
其實,這也沒什麼,壞就壞在那一天竇紫煙來白江家做客的時候還帶了禮物。要知道,我平常去白江家都是去掠奪的,更別提準備禮物了。退一萬步講,就算我跟竇紫煙長得一樣出類拔萃,聲音跟她一樣像百靈鳥似的動聽,但僅帶禮物這一點,白媽媽就足以對她刮目相看。
那一天的晚飯,我看起來吃得挺愉快的,其實一點兒都不愉快。
在旁人看來我吃得很高興,我表麵上之所以那麼高興,是因為我心裏把竇紫煙當成了豬肉咬。
整整半個小時的時間,白媽媽都在饒有興趣地跟竇紫煙聊天,而竇紫煙也隻是吃了幾根青菜而已。望著對麵細嚼慢咽的竇紫煙,有那麼一刻,我突然感到了絕望。我在心裏對自己說,完了完了,白媽媽對竇紫煙的印象一定好過我一萬倍,她不但那麼有禮貌,而且還特別好養活,看來,我跟白江之間是徹底沒戲了。
好在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了我的擔心好像是多餘的,因為,在我和白江一起走出他家雜貨店的房門去送竇紫煙的時候,白媽媽曾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了句讓我瞬間釋然的話。
她將嘴巴貼在我的耳邊,輕聲對我說:“知道嗎,麥芒,其實阿姨不喜歡竇紫煙。”
“為什麼?”我條件反射般地追問,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於是,白媽媽就笑了。現在想來,白媽媽的那個笑容其實挺意味深長的。
她笑著對我說:“因為她不喜歡吃我做的肉。”
4{我們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是因為在麵對他的時候,我們對自己沒信心,生怕,才一轉眼,他就已經萬水千山}
白媽媽對竇紫煙的第一印象不好,但並不代表白江就會因此而離開竇紫煙。
在竇紫煙主動去白江家“麵聖”以後,白江誤以為他媽媽默許了兩個人之間的來往,反而變得更加肆無忌憚起來,後來的他甚至經常開著那輛小摩托載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竇紫煙到他家去混飯。白媽媽是個極有修養的女人,雖然心中並不怎麼喜歡竇紫煙,但每次卻都對她笑臉相迎,搞得竇紫煙自信心極度膨脹。後來的她在我麵前經過的時候,就像是踩在了氣球上的螃蟹一樣——腳步輕飄飄,眼睛長在頭頂上。
也許正是因為竇紫煙在我麵前太高調,氣焰太囂張,後來的我才會一衝動動手打了她吧。
12月21號,是白江的生日,也是我的生日。
其實,小時候的我是沒有生日的,老麥也從來沒有給我過過生日。我三歲那年,白江一家搬來安元的第二個月,為白江過了生命中的第三個生日,那一天白媽媽送給了趴在他家門口小心翼翼地向裏張望的我一塊小小的蛋糕。我吃掉了蛋糕之後就迷戀上了“生日”這個詞,後來,回到家中,我吵嚷著要老麥也給我過生日,於是,老麥便在好不容易把我哄睡之後,冒著風雪徒步摸索著行進了三裏多路,為我買來了一個八寸大小的奶油蛋糕。
我不知道眼睛看不見的老麥那天晚上到底是怎麼找到蛋糕店的,或者他是挨家挨戶地問過去,最終找到了那家開在街角的甜品店。我隻清楚地記得那個奶油蛋糕很甜很甜,一如那一夜老麥臉上的笑容。我隻模糊地記得,那天深夜回到家中的老麥一身泥水,似乎在路上摔倒了好多次,手背上還磨破了皮,而他懷中的蛋糕卻完好無損。
我記得後來狼狽不堪的老麥笑著對我說:“既然小麥那麼喜歡吃蛋糕,那以後咱們家小麥也過生日好了,就跟白江那小子同一天好不好?”
2008年的12月,安元城同樣下了一場雪。風雪之中,白江家的小小雜貨店關嚴了房門,二樓的客廳裏麵,我、白媽媽、白爸爸以及後來者居上的竇紫煙一起守著白江等他吹蠟燭。桌子上擺著兩塊一模一樣的蛋糕,蛋糕上插著同樣數量的蠟燭,白江的生日願望每年都會變,而我的願望卻自始至終都隻有一個。我希望,最少也要和白江一起過一百個生日。
就算我的生日沒人知道,就算我的生日是假的,至少,快樂還可以是真的。
關於我和白江一起過生日這件事情,事前白媽媽曾經跟竇紫煙解釋過。竇紫煙在白媽媽麵前表現得很有修養,甚至還笑著對我說了生日快樂,可是在和我一起去洗手間的時候,她卻一改剛才的和善,諷刺我道:“跟白江同一天生日有什麼了不起的啊,他們還不就是因為你是一個孤兒而可憐你!”
直到那時,我才明白,她非要和我一起從白江家出來去洗手間,就是想要借這個機會奚落我。
白江家和我們家所在的樓房都是二十幾年前蓋的老式建築,房間裏麵沒有洗手間,每一次,起夜上廁所的時候都要走過一個小丁字路口,再走十幾米的距離,在越過一個小花壇之後才能趕到設在小區門口的公共洗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