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不小心聽見了夏天(1 / 3)

我推開窗戶,握緊顧繁夏的右手,平舉在空氣中,輕輕地閉上眼睛,我們的手指便一起聽到了……

1{如果你有幸看到顧繁夏,那一刻,你會覺得全世界都是靜的}

如果你有幸看到顧繁夏,那一刻,你會覺得全世界都是靜的。她的白色T恤,泛白牛仔褲,窗外帶著雨珠的薔薇花,以及正從她烏黑的劉海上滴下來的水珠,一切的一切,全都悄無聲息。因為剛剛淋過雨的緣故,她的嘴唇微微發著青,瞪大眼睛看著慢慢走近她身邊的我。她打著手勢對我說:“陸九合,我聽到雨水的聲音了呢,一點點打在我的肌膚上,聲音沿著我的肌膚,一絲絲蔓延進我的腦海裏,啪嗒,啪嗒,那麼好聽!”我充滿怨氣地看著她,抬起手來質問她說:“繁夏,你怎麼可以去淋雨呢,很容易感冒的。”她不爭辯,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我,眸子裏麵全是委屈。許久,她才重新舉起手來,對我說:“陸九合,我隻是想聽聽大雨的聲音。”我將外套脫下來,輕輕披在她的肩膀上,我在她攤開的掌心裏一筆一畫地書寫——顧繁夏,以後不準這麼胡鬧了。白色的木窗外,雨已經停了,日光從漸漸散去的雲層頂端露出了腦袋。

他們說,雙耳失聰的人,皮膚是可以聽見聲音的,因為皮膚和耳膜一樣,同樣可以震動,同樣可以發出聲響。

我沒有這種感受,我從來沒有嚐試著用皮膚傾聽任何東西。從來都沒有!

2{她的雙手在眼前緊握成花蕾的模樣,手指是花瓣,一片一片漸次綻放,儼然夏日裏繁花盛開的模樣}

漂亮的顧繁夏是個聾子。

也許這就是她的父母拋棄她的原因。

我記得福利社的阿姨第一次將她領到我們身邊的時候,她穿了一條黑色的連衣裙,懷裏抱著一串用貝殼做成的風鈴。她的個子那麼小,才隻到阿姨腰部位置,胳膊纖細而蒼白,阿姨放開她的手為我們做介紹的時候,她趕緊上前幾步重新緊緊握住了她的手,仿佛懼怕再次被人遺棄。

阿姨用手語告訴我們說,她是在火車站旁邊的派出所裏找到顧繁夏的。

這就意味著,她的父母很有可能是帶著她坐火車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然後把她遺棄,他們這麼做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讓這個可憐的女孩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她用綠色的水彩筆,在題板上寫自己的名字,寫得歪歪扭扭,顧繁夏,後麵還跟了一個編號——K404。福利社的孩子們,有些隻是不會說話,卻聽得到,而更多一部分人跟顧繁夏一樣,是因為聽不到東西,才不會講話。我跟他們交流,全都用手語。我在她麵前自我介紹,手掌攤開,掌心向下在她眼前平緩地滑過,仿似一條長長的地平線——陸,陸地的陸,接著食指和拇指掐成一個圓圈,蹺起剩餘的三根手指——九,最後雙手合十閉上眼睛作出祈禱的樣子——合。

她笑,大眼睛裏還閃著淚光,嘴角微微上揚,兩枚淺淺的酒窩很好看。她打手勢告訴我說:“你的名字真好聽!”然後她為我介紹自己的名字,她的雙手在眼前緊握成花蕾的模樣,手指是花瓣,一片一片漸次綻放,儼然夏日裏繁花盛開的模樣。

繁夏,顧繁夏。

她的名字,與她的眼睛一樣鮮亮、一樣美。

福利社的所有孩子全都住在一間大大的房間裏。聾人是要用視力來彌補聽力的不足的,要讓所有東西都在能夠看得見的地方,他們才有安全感。

大房子的最外麵,放著秦阿姨的大鋼琴。

她每次彈鋼琴的時候,臉上總會隨著音樂的節拍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那樣,我們就可以從她的表情中聽見美好的音樂。

顧繁夏的小床就在窗戶的正對麵,她小心翼翼地將貝殼風鈴掛在窗戶上,然後蹦到我的床上,問我:“陸九合,風鈴的聲音是不是很好聽?”

美麗的貝殼,在風中翩翩起舞,互相撞擊著,我看著,眼淚突然就掉下來。

她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好可憐,我從來都聽不見任何聲音,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孩子。”我說:“不是的,顧繁夏,我也跟你一樣,我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其實你並不孤單。”她挪動屁股,慢慢地靠近我,然後伸出手來幫我擦掉臉上的眼淚。她說:“陸九合你不要哭,爸爸說過男人是不可以隨便哭的,男孩子應該很堅強,很堅強!”說到“爸爸”兩個字的時候,她的眼神忽而暗淡,慌忙轉過頭去,跳回自己床上,對著窗外發呆。

她的肩膀一抖一抖,偷偷地哭了。

她伸出食指不停地在玻璃上寫著那個編號,K404,K404,K404。那一刻,坐在她背後的我,突然就很想抱抱她,雖然我的心裏同樣很悲傷,仿佛悲傷得就快要死掉。爸爸,多麼令人向往的字眼。

可是他早已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在那個再也回不去的夏日午後,那個車來車往的馬路中央。

關於他,我的記憶越來越模糊。

我隻是還記得,寬闊的馬路旁邊,有一家粉刷成七彩顏色的遊樂場。

3{雖然我的身體受了傷,但這一點都不妨礙我在曹東興那張臭驢臉上狠狠地揍幾拳}

那些年,顧繁夏的個子長得很快,身材卻依然瘦削,有那麼一段時間,她的身高甚至高過了我,我用了整整兩年,才慢慢趕上。秦阿姨說,女孩子總是比男孩子發育得早一些,她看著個子到我下巴的顧繁夏,用手語對我們說:“放心吧,陸九合,以後繁夏再也不會比你高了,你是哥哥,要像對親妹妹一樣地照顧她。”我點頭。

我說有我在,福利社裏沒人敢欺負顧繁夏的。

十五歲那年夏天,顧繁夏和所有女孩子一起搬進了專門為她們準備的一所大房間。她臨走的時候把那串風鈴留給了我,她說:“陸九合,如果哪一天,你聽見了風鈴的聲音,請一定要告訴我。”六月,窗外的天空滴滴答答地下著雨,空氣有些潮濕,我躺在顧繁夏曾經躺過的床上,看向就在頭頂上的天花板。

她在天花板上畫了火車,畫著流著眼淚的父親,以及小小的女兒。圖畫的下麵,寫滿了同樣的編號,K404,K404。不遠處,開放性的走廊上,雙鬢已經長出了許多白發的秦阿姨,在手把手地教顧繁夏彈鋼琴。

我側起身子,看見她細長的手指在整整齊齊的黑白鍵上試探著按下。

屋子裏,很大一部分男孩子根本就聽不見,他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滿麵笑容的顧繁夏,然後一個個對著她伸出大拇指。那個名叫曹東興的暴躁男孩,一躥從二層鐵床上跳下去,光著腳掌咚咚咚地跑到走廊上,猛地一下將鋼琴蓋合上。硬木做成的琴蓋生生砸在顧繁夏的手指上,我看見她張大嘴巴尖叫了一聲,然後極其痛苦地抱著自己的右手蹲在了地上。曹東興打手勢告訴她說:“別彈了,別彈了,你彈得好難聽,吵到我午睡了!”

他是整個福利社中,為數不多的幾個可以聽到聲音的孩子。

他隻是不會說話,他的舌頭天生短一截。

我忽地一下從床上蹦起來,腦袋撞到了天花板,跌下床的時候又不小心磕到了下巴,雖然我的身體受了傷,但這一點都不妨礙我在曹東興那張臭驢臉上狠狠地揍幾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