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覺的時候,阿呆會獨自外出。它喜歡在空曠的地方待著,廢棄的廠房,亂草叢裏也是它的遊樂場。那裏通常會聚集著很多無家可歸的流浪狗。阿呆曾經和它們一樣。我想阿呆是厭倦了漂泊無依的生活,才追隨了我。或許有一天,它又會厭倦了煩悶的宅狗生活,重新開始四處漂泊。
遠在大洋彼岸的女友偶爾會寄明信片給我,這些明信片漂洋過海,到我手裏,有一股子潮濕的味道,讓我著迷。我從來沒有見過海洋,我的家鄉有一條五米多寬的河,每到冬天,就會斷流。斷流之後,你去掀河床上裸露著的大石頭,可以看到一窩窩小螃蟹,爬來爬去很可愛。我的姑娘沒出國的時候,常陪我去河邊玩耍,她害怕蛇、青蛙甚至泥鰍等等滑膩的東西,我經常拿這些東西嚇得她尖叫。
我常想,假如我是一個姑娘,我的男朋友會是什麼樣呢?會不會像我這樣百無聊賴地生活著?有時候興奮不已,有時候莫名其妙地感到絕望。可是我想,無論如何,我都會陪在他身旁。在他失落的時候想盡辦法讓他擁有快樂的力量。可惜我終究不是一個姑娘,我不能給任何人帶去希望。
阿呆雖然在外麵和那些城鄉結合處的野狗亂搞男女關係,可是它也有自己的原則,那就是絕不帶女朋友回家過夜。我知道它是怕我看到了會感到孤獨。我常常站在它的角度思量我們倆這有愛無性的生活。有時候我會假裝睡著了,在阿呆外出的時候悄悄地跟在它後麵。
阿呆進學校很容易,隻需要側側身子,就可以從校門下麵的縫隙裏鑽進去。而我就難了,一開始是翻牆,後來被門衛發現了,挨了頓臭揍。我說我是來找狗的,他說我是小偷。沒辦法,我隻好給了他一些錢,堵上了他的口。其實阿呆到學校的小島上也沒什麼事,就是坐在島上望著湖水發呆。所以後來我就不進學校了,躲在角落裏等它出來。我猜測,阿呆肯定看過了很多次愛凋謝,但是仍不甘心在孤獨裏冬眠。
阿呆是隻頹廢的狗。鬱鬱寡歡是它的基本生活狀態,遇到我那天,純屬抽風。我想讓它積極樂觀起來,可是它一點也不配合,我帶它去晨跑,它總是慢悠悠地在後麵晃悠。後來我煩了,就開始給它製造麻煩。白天我故意把食物擺在很高的地方,夜裏我把它裝在籃子裏掛到牆上。有一天醒來,我發現籃子掉在地上,阿呆不見了,籃子掛在很高的地方,阿呆摔下來一定受了重傷。
我開始尋找阿呆。如前所述,阿呆是不堪忍受我的折磨才憤然出走的。憤然是我想象出來的,或許阿呆隻是感到失望而已。它一開始一定覺得我這個男人與別的男人與眾不同,所以才舍生忘死地追隨我。可是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後,它發現其實我與芸芸眾生沒有什麼區別。不但沒有什麼區別,而且比那些芸芸眾生更惡劣更變態。
我去了以前阿呆常去的地方,大學裏的人工湖、第一次遇見它的那條塵土飛揚的路。我沒有看到阿呆的身影,卻看到了我很久以前的女朋友。她居然還認得我滄桑的麵孔,她告訴我,她終於學會了恨一個人。說完那句話她就走了,留我在原地發呆。我不知道她說的那個人是我,還是別的什麼人。可是我想,她應該去學的是遺忘,而不是恨。就像我小時候不應該去學音樂而應該去學畫畫一樣。人活著,應該學一些自己感興趣並且對自己有用的東西,否則,就是一種浪費。
阿呆應該是離開這座城市了。人們常說,愛上一個人時會愛上他所在的那座城市,失去一個人時會離開他所在的城市。阿呆是一隻非正常的狗,有時候可以跑得和出租車一樣快,有時候需要踹一腳才能磨蹭幾步路。我不知道它離去的方向,算不出它一日的腳程,我想象不出它在離我多遠的地方。
我走在路上東張西望,看到人了就攔住人家的去路,以極其悲涼的口氣詢問對方,有沒有見過一隻神情和我一樣沮喪的小狗。每個人都會被我問得不耐煩,罵一句神經病然後揚長而去。我想假如我是一個姑娘,一定會有人告訴我阿呆在什麼地方。我想假如我是一個姑娘,那麼每個路人都會投來同情或鼓勵的目光,給我繼續尋找下去的力量。
我回到家中,翻出所有的積蓄,變賣了所有的家具。我決定遠走他鄉,在我經過的地方畫上阿呆的模樣,讓所有人都認識這隻善良的小狗,它曾為了我肝腸寸斷遍體鱗傷。等到我推開家門,卻看到阿呆正坐在通往樓頂的樓梯上。它看到了我,馬上跳下來,舔我那落滿了塵土的鞋子。我想,它是想告訴我,它需要的隻是一場出走,而不是永遠的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