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沼澤裏的歌聲(1 / 3)

洪巴圖是我在圖瓦國采風時的向導、朋友和冤家,他有琥珀色的眼睛、眉毛和堅硬的一字胡。黃眼睛有這樣的效果——當對方直瞪著黃眼睛看你的時候,他分明已經把你看透了,而你根本搞不清黃眼睛裏麵在想什麼。黑眼睛本來很深邃,但黑色——想一想吧——不跟黃皮膚搭調,跟白皮膚對比強烈,混濁顯得奸詐,亮顯得凶,淡讓入覺得傻。黑眼睛在我們眼眶裏嘰裏咕嚕一輩子並不容易。我們表情上如果有什麼不對勁,皆因眼黑,而黃眼睛已經把一切變得平靜,像洪巴圖這樣。

我問洪巴圖從蒙古國到俄聯邦的圖瓦自治共和國來幹什麼?他說,第一,圖瓦人和我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孫;第二,我來調查圖瓦天空的星星。

洪巴圖說的“第二”,我根本不往心裏去,他隨口說,是脫口秀。頭幾天,他對我說來圖瓦是看一下公羊多還是母羊多。蒙古人、圖瓦人、布裏亞特人、楚瓦什人、埃溫基(鄂溫克)人都是北亞遊牧民族,你不要問他們到這裏幹什麼來了。這麼問愚蠢,他們是遊牧民族,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到這裏幹什麼來了。他們連什麼時候來的都忘了,也不知什麼時候走。生命一天一天挨過去,為什麼要有目的?洪巴圖對我說,他在烏蘭烏德城裏看到許多人登上一輛去遠方的車,覺得他們是傻子。這些人在批發市場上了許多貨,去別的地方賣。傻子,洪巴圖說,生命不是用來做買賣的,也不是用來坐車的。他說,生命之正義是悠閑,反義才是功利。當然,洪巴圖又對我補充一句,全世界最功利的人是漢地(中國)人,你們那麼忙碌,你不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在嫉妒和嘲笑你們嗎?你們為什麼不覺醒呢?我如果說錯了請不要生氣,這不是我說的,是莫斯科出版的《生意人報》上說的。

不生氣,我告訴洪巴圖。三十年來,中國人吃的糧食裏含有漢地科學家特製的化肥,對人體產生慢性的功效。第一種功效是停不下來勞碌,即使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也不會讓中國人停下奔波的腳步;第二種功效是他們不太理會別人的譏諷、規勸和謾罵,聽不出來。

真是好化肥,洪巴圖說,漢地太發達了。

我們說話,坐著一輛馴鹿拉的車從克孜勒到闊騰。克孜勒是圖瓦國的首都,人口兩萬。闊騰在山裏,這裏的山是薩彥嶺的餘脈,長滿古代留下的鬆樹。采鬆子是圖瓦國民的重要收入,會貓腰的人就會采鬆子。人們去鬆林裏采鬆塔,剝出指甲那麼大的黃鬆子,從人秋到初冬,每人可采一、二百公斤,收入一到兩千美元,政府收購。但大多數鬆子還留在樹林裏,圖瓦人成心不把鬆子采盡,他們說這是動物的口糧,鬆子腐爛了是大地的營養。動物口糧和大地的營養屬於神聖的東西,圖瓦人認為不可冒犯。把大地的果實全都收走,圖瓦人認為這是“夥勒嘎西”(盜賊)的行為。

去闊騰是為見一個歌手,他叫帖木爾。洪巴圖說他會唱21首“Da qing”(大清,即清朝)的歌曲。清末,圖瓦歸清朝管,有衙門官吏和樂隊,帖木爾的爺爺五代是樂隊長。我帶了一支錄音筆,打算錄下這些大清的歌,回國給滿族朋友聽,這是他們的祖音。

鬆樹像父母一樣俯視著我們,高高的樹冠在風裏微微頷首,伸張巨大的枝葉;鬆脂和腐爛的鬆針混合成印度式的香氣,讓人頹廢。我坐在車上想起許多頹廢的詩與歌,比如金伯格“我傾聽焚燒鈔票的聲音”。比他更頹廢的是加拿大阿爾·珀迪(Al pardy 1918-2000),這位安大略省出生的加拿大皇家空軍的退役士兵的詩是(大意):在母親的子宮,哥哥比他先到並走了,給他騰地方。他在母親的子宮裏尋找哥哥來過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