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史詩《江格爾》裏寫道:江格爾是唐蘇克·蚌巴可汗的孫子,烏瓊·阿拉德爾可汗的兒子。江格爾在銀白色的額爾敦山的南麓建了一座金宮殿,這個宮殿好高,“離白雲隻有三指寬的距離”。《江格爾》還說,在江格爾身邊圍繞著十二員虎將和八千個寶通(野豬)。這麼多野豬圍著江格爾做什麼呢?說下去我們才知道,野豬是江格爾對手下勇士的命名。誰作戰勇敢,江格爾就命名他為勇敢的寶通,並允許他住在金宮殿裏。
在根河行走,我每每想起這句話——“離白雲隻有三指寬的距離”,這是從肚臍眼到下麵關元穴的距離,跟一位身高一米六的亞洲女人的鼻長差不多。根河的雲朵從養狐狸的磚房的屋脊後麵升起,離屋頂的煙囪隻有三指寬。雲朵掉進葛根河的流水裏,離山楊樹的倒影隻有三指寬。根河境內森林密布,白雲好像從世界各地趕過來到這裏定居,享受蔭涼、鳥啼和幹淨的河水。從雲彩的形狀看,有的雲正在山腳下卸行李,有的雲在天空尋找降落的草地。雲在根河的天空顯得十分擁擠,而且沒有空中管製。有些雲互相衝撞卻毫發無損並合並為同一朵雲,像把一桶水潑進了河裏一樣。
到夜晚,事情發生了變化。我到根河時值七月,之前這裏連下了好幾天雨,大地上多出來好幾千個水泡子,草原開滿了小黃花和白色的野芍藥花。在根河市住下來大約在晚上9點多,天空並沒有人們所說的黑透。粗略說,大地已經籠罩在黑夜裏,而天空依然澄明,與黝黑的土地分割清楚。如果你願意把這一種天色稱為深藍也不算錯,但找不到藍色,隻是不黑而已。夜裏,天空的雲朵明顯少了,這證明我所說的雲彩來自世界各地的判斷很對,它們經過長途跋涉,需要歇著,找地方紮自帶的帳篷睡覺去了。夜空剩下的孤零零的雲彩隻是一些夢遊者或掉隊的雲。我看到,這些雲竟然是黑色,它們有黑檀木那樣沉著的黑色卻不是烏雲。所謂烏雲是雨雲,雲層很低,連成片,移動迅捷。而這幾朵黑雲高懸天心,悠然不動。我明白了,這是根河獨有的夜景。這裏的天空不黑,白雲缺少光的映射變成了黑雲。
在這樣的草原上夜行,見到遠處彎曲的河流白亮如練,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那是白雪堆積在河道。上個月,也就是6月,我在新疆的喀納斯漫遊,看到野花盛開的草原的某一處山坳堆積白雪。這些雪好像與夏季無關,該化的雪在5月份已經化了。但在根河,閃著耀眼白光的河流隻是河流,白光隻是天光。此景讓我非常留戀,黑黝黝的樹林和草地裏,彎彎的河流閃著白光,白光的盡頭即天際分散著寥落的星星,仿佛是河流的盡頭。
夜深了,我沿著公路往城裏走。四外蟲鳴,那一種晶瑩的唧唧聲,如同露珠在喊叫。露珠大概在和離自己“三指寬的距離”的另一顆露珠談戀愛,它們的身子縮進圓圓的臉裏,偎在草葉的掌根微笑。蟲鳴如同黑暗的草地裏藏著一萬塊瑞士手表,滴嗒滴嗒,咯達咯達,手表的齒輪在賽跑,看誰在天亮時跑到樹尖上。城裏也有一條河,當地人說這是從激流河引出的支渠。但我看它還是一條河,寬約七、八十米,水不深,在鵝卵石的河床裏嘩嘩流淌,水聲傳出幾百米外。
再往前走,聞樂聲。循聲來到一個廣場,見到篝火晚會。看了一會兒,得知這是鄂溫克人敬火神的聚會。幾根鬆木支成帳篷形,人們把澆柴油的劈柴塞進鬆木下的空隙裏,火焰熊熊。質樸的鄂溫克男女老少手拉手圍著火堆起舞。他們先是一個大圈兒,後來變成裏外兩個圈兒。裏圈人步伐急驟,外圈人的動作遲緩一些。好像所有的民族在開蒙初期都有圍攏火堆舞蹈祭祀的習俗。火焰驅趕寒冷、黑暗與野獸,熟化食物。如果沒有電和電腦電視機,北方的各族人民現在可能都在圍攏火堆跳舞呢。人的臉膛被火光照亮,手拉著與被拉著的認識與不認識人的手向一個方向移動。音響傳出的鼓聲如同你的腳步聲,這比上網有趣多了。鼻子聞到燃燒的鬆木味道,我抽空看一眼天上那朵黑雲,但是天已黑透,像瀝青的大鍋把小黑雲煮化了,整個天空被一個蓋子扣嚴了。我們都躋身一個黑暗的罐子裏,等明天的天空把蓋子打開。
根河真是很小,我往回走的時候,又聞到了樹林的氣息。這是樟子鬆、落葉鬆、白樺林和山楊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其中摻著土壤腐殖質與河流的氣味。燈光明亮的街道上竟然傳來了林區的氣味,真是幸運。根河小鎮是大興安嶺懷抱的小小的孩子,是藏在蓊鬱的大森林裏的幾條街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