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河邊的燈心草(1 / 1)

美國作家愛倫·坡說:“他聽得見夜在黃昏時刻把黑暗傾瀉在大地的聲音。”我忘了是在哪本書上讀到過他這句話,此刻突然想起來。但我聽到的是另一種聲音——風把草葉上的露珠傾瀉在大地上的聲響,那些露珠原本在柔軟的葉子上站立著,可以滾向任何一個方向但哪兒也沒去,等待在陽光中蒸發。我來到貝爾茨河邊之後,風拿著鐮刀收走了這些滾圓的露珠,好像怕我拿口袋把露珠裝走。

根河這個地方有許多河,而我好奇的首先是大興安嶺山麓有許多地方以河命名。根河市北麵連接黑龍江省的漠河縣與塔河縣。根河市內有金河鎮、牛耳河鎮。全市兩萬平方公裏麵積內,河長20公裏以上的河流有37條,河長四百多公裏的根河經過這裏彙入額爾古納河。這裏有金河、牛耳河、烏魯吉氣河、敖魯古雅河與激流河。貝爾茨河是激流河原來的名字,鄂溫克語。這些河不是上級劃撥下來的,現在上級手裏沒河了。河北省基本沒河,隻剩下北。有河的地方必有豐富的植被,根河市森林覆蓋率為80%,居內蒙古自治區之首。大自然賦予他們這麼多河流,是由於森林豐饒的原因。反過來也說得通,大自然賦予他們豐饒的河流,孕育了這麼多森林。根河市介紹本市,說這些森林資源“是典型的國有林區”。我看不出這些樹和每一棵樹具備國有的典型特征,它們都是大自然的子孫並為人類造福。

貝爾茨河即激流河從森林的盡頭流過來,黑鬆林與寬闊的河床之間有柳樹的屏障,河水平靜廣闊,看不到激流。河水流近之後,水麵現出一團團旋渦。這些旋渦好像錦緞長袍上的團花,如篆書壽字的圖案;也像剪紙作品牛身上旋轉的花紋,表示牛身上有毛。旋轉是大自然的一個謎,人與動物身上的毛發都沿旋轉方向排列,否則長不出來。花的信子與花瓣都按旋轉方向伸展與生長,太陽月亮都在旋轉。陰陽魚的太極圖案抓住了這一特征——旋轉。太極圖還揭示了生長的另一個特征:陰中有陽,陽又寓陰。陰極陽生,反之亦然。河上的旋渦在表達水的力量。人把手伸進河水裏,即知水流不是一股力量,而是千萬股力量。河隻在表麵平靜著,而它前進的每一步都是千百種力量衝突的結果。人說河水東流,但並不是每一股水都想往東流。水有自由的意誌而無統一的念頭,它們本意是向四外流,包括卜岸逛一逛,但多種力量統合把它們變成了河流。還由於地勢與月亮的吸引,它們才變成向東奔走的河流。河流未嚐想流,它也可能想變成一個湖或鑽進地下休眠,是各種力量推著它走,使它流動,繼而灌溉農作物,把魚群捎到遠方產卵,讓淤泥成為下遊的沃土。

旋渦好像是河流開的花,像西瓜那麼大,它綻放一秒鍾即消失,身邊冒出新的旋渦的花朵。河有河的想法,河羨慕河邊那些花。在根河的森林和草地上,大朵的白芍藥花旁若無人地盛開。外來的旅遊者潛意識在這樣想,這麼好的花怎麼沒人采呢?想著並摘下一朵花。摘花人往前望,大白芍藥花開到了目力所及的大片土地上,多不勝數,於是他失望地扔掉這朵不幸的花,隻往眼睛裏裝填景色和花。河流羨慕這些花,河流急急忙忙地奔走,沒時間在河水裏培育一朵花,就用渦流假作花的圓形,好像是對向日葵的黑白素描畫稿。做一朵不像,河流把它丟棄,再做一朵新花。就這樣,河水邊流邊製作花朵,直到流人額爾古納河乃至北冰洋。河流的一生竟如此短暫。如果一條小溪從山裏流人北冰洋算80歲的話,80歲很快就到了。這一生它隻流過幾片草原,繞過幾座山峰,做過一些記不清數量的渦流的向日葵花。

貝爾茨河岸邊不光有野芍藥花,在我看來,好看的要數燈心草的花。燈心草,又叫藺草、龍須草。草莖像棕刷一樣直立在黃泥和白色的石塊間。我並沒想用這些草刷我的衣服和鞋,我喜歡它的花。像一群紅色白色的葉子攀爬草頂的山峰。有一種燈心草開紫心白花,如一堆蝴蝶在草尖上開會。它們的花瓣好像是蜜蜂狹長的翅膀,五、六片聚在一起開花。燈心草長在河邊,它比別的草更熟悉河流。人所看到的河流隻是河流平常的樣子,燈心草看過貝爾茨河霜降時分的落日,碧草結了一層白霜,盡頭是翻滾著落日的貝爾茨河。誰見過夏夜的河?星鬥的數量剛好與蟲鳴相對應。誰見過初雪的河流?雪片如蝴蝶飛進黑黑的河水裏取暖。燈心草在河畔度過春夏秋冬,最熟悉貝爾茨河的表情。

以《詩歌手冊》傳閱全美的詩人瑪麗·奧利弗在《華茲華斯的山》中寫道:“曙光撫過凍草的每一片葉子,葉子一片片燃燒起來,一齊燒出這片美景。那些寂靜的挺立的草變成了魔杖,包裹在光的臨時的衣服裏。在這個清晨,我再也沒看見任何別的東西,或者別的動的東西。狐狸的腳印就在我的腳印的前麵,在霜地裏開出一朵朵花。四下卻見不到狐狸的身影。”借奧利弗的句式說,在這個清晨,我再也沒見到任何別的東西,隻有燈心草,它在破曉的晨光裏豎立金燈,花瓣如被灌木刮住在枝頭飄舞的鍍金的羊毛,貝爾茨河轉著金色旋渦流向大橋的另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