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榮旗境內河流多,眼前這條是阿倫河。夜色下,岸邊茂密的樹林像披著黑色鬥篷的巨人睡著了,阿倫河水貓腰從他們鼻子底下流過。夜色如毯子蓋在河岸的草地上,蓋住了不知多少野花。
早上,我來到河邊的時候,草地被野花占領了。天剛亮,野花已精神抖擻站在那裏,披一身露水,好像一宿沒合眼,等一個盛典。太陽每天升起來都是盛典,新鮮光亮,野花知道,人不知道。花朵以細細的身子支著陳魯豫那麼大的腦袋,它們的麵龐比人類肉質的臉更純潔。花的麵孔不講五宮講瓣,三瓣、四瓣、五瓣的花臉都比肉好看,像能旋轉。花的表情隻有一種:笑。花朵除了在雨裏哭泣之外,其餘的時光都在笑,笑彎了腰。真不明白花到底在笑什麼。晨光射人草地,被霧阻擋,景象朦朧。花朵從斜坡的草地上跑向河邊,仿佛去梳洗。藍的花、白的花、黃的花高出青草,凝視河麵微顫的波光。河水在早上蜿蜒流遠,天邊的山巒不是青山,而是玫瑰山。樹尖在白霧裏冒一點頭,如波濤裏的礁石。大地蘇醒了,四處沾滿濕漉漉的露水。
眼下是夜裏10點鍾,阿倫河發出白天聽不到的響聲,似咕嚕嚕滾東西,又像嘻嘻哈哈偷笑。山巒和樹叢被夜藏進包裹裏,活動的物體隻有河流。河如不流,水麵嵌滿星星。星星趴在水麵的時候特別怕被打擾,一片被風吹落的樹葉或魚兒翻身都會拆碎星星。水流淌,星星在水裏被搗成了星星醬,波浪上隱約隻剩一層白光。
這時,對岸燃起篝火,火光照亮了一棵老樹。它必定是榆樹,鄂溫克人和滿族人都崇拜榆樹,老榆通靈。不一會兒,鄂溫克人圍攏老榆樹跳舞,歌聲隱隱約約地傳過來。頭幾天,我們在那吉鎮參加廣場篝火晚會,轉圈跳舞的有好幾百人。鄂溫克人單純,無論老幼,都如純潔的兒童,他們尊崇大自然,信仰舍沃克神、鐵神和奧卓爾神。他們在篝火上扔一些馬鹿和犴的油脂,冒出的香味會讓舍沃克神高興。薩滿法師敲鼓,舍沃克神也高興。獵人們趁舍沃克神高興,把灰鬆鼠——最好是尾巴帶白尖的灰鬆鼠皮一一在火上抖幾抖,神會賞賜給他們更多的鬆鼠。
歌聲越來越大,夾雜鼓聲。篝火邊上跳舞的鄂溫克人的蒙古袍被火光映照得十分鮮豔。我沿著河往那邊走。走了幾百步,被柳樹擋住路。鄂溫克人臉龐清晰,被火照成紅銅色,舍沃克神看到會更高興。河流在我眼前靜止不流,也許停下腳步看歌舞,也許水深無瀾。大顆的星星浮在河麵,仿佛來自對岸。星星優雅地泡在水裏,我替它們說:涼快、太涼快了!星群當中應該有大熊星座。鄂溫克人敬畏熊,他們管公熊叫爺爺,管母熊叫奶奶。現在,大熊星座的爺爺奶奶們在河裏洗澡,鄂溫克人在篝火邊上跳舞,河水一動不動,灰鬆鼠在樹林裏偷窺,把白尖尾巴藏在樹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