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激流河(1 / 1)

六月下旬,草原是一塊從黑土裏露出的碧玉。這塊玉被雨水衝洗得幹幹淨淨,方圓幾百裏。

我在碧玉上行走,如同螞蟻慢慢爬過草原。碧玉上鮮花開放。六月的呼倫貝爾,開放最多的是兩種花,一是大朵的野芍藥花,像千萬隻白蝴蝶落在修長的綠草上。另外一種我叫不上名字,是小黃花。黃花雖小,卻浩蕩地開到天邊。從額爾古納進入根河的路邊,小花改變了草原的顏色,比油菜花淡一些,花海連到了雲際。

碧玉上生長著落葉鬆和白樺樹。這裏四處可見到鬆樹。車開出千八百裏,車窗兩邊還有鬆樹。呼倫貝爾草原高貴的氣質在鬆樹身上體現無遺。鬆樹的芳香浸潤著呼倫貝爾的土地與河流,它的氣息與在別處不一樣。一千裏玉米,一千裏麥子,一千裏柳林和一千裏鬆樹劃分出不一樣的土地和心地。而白樺點染著呼倫貝爾的女性氣息,讓人看到她的秀美。莽莽蒼蒼的大興安嶺有白樺的點綴,像魁梧的巴爾虎男人腰上彩色的煙荷包飄帶,小處襯托大美。

草原碧玉最美的衣衫是河流,它抱著草原,似蒙古袍的腰帶。海拉爾河、根河、額爾古納河是千回百轉的綢帶,白天是藍色,夜晚是白色。它流到哪兒,把鳥兒帶到哪兒,白淨的臉上帶著笑容,環繞千裏。

激流河是根河的支流。世上並沒有所謂根河。呼倫貝爾有一條葛根高勒河,蒙古語,意思是佛爺河。河的名字到了漢人嘴裏變成“根河”,是簡稱也是牽強附會。這一次我們遊曆根河市,處處可以見到激流河的身影,它如同一個偵探,查驗我們的行蹤。這是多麼美妙的偵探,帶著野花和蝴蝶,以清楚的眼波張望。

從橋上看,激流河水是黑色的,流在琥珀色的河床裏。來到水前,河水透明,所謂黑色是兩岸森林的倒影。鵝卵石和沙子的顏色晶黃,為河流鋪上一層獸皮褥子。

河流不願意被人從橋上觀望,那是上帝和飛鳥看河的視角。人偶爾上橋望河,隻是一瞥。人更多在大地上,樹林裏,草原和公路邊上望到河流的身影。今天早上,草原沒有一絲霧,光線如水一樣透明。白樺樹四、五株一墩,它們長得很高很細,隻在樹梢伸展一些葉子。白樺樹在我眼裏全是樹幹,自得耀眼,身上仿佛塗滿了石灰。激流河在樹的後麵露出波光。河水從樹幹的間隙反射陽光,是一片微顫的、動蕩的光影,在白樺樹身後穿行。這時候,激流河一點不寬廣,像一個藏在樹後的姑娘。

契訶夫考察薩哈林島,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寒冷的河流穿過西伯利亞的凍土帶,在綠蔭中流淌的仍然是冰水。水即使如此寒冷,苔蘚、白樺和鬆林在河流的滋潤下生長得十分茂盛。”(《安東,契訶夫書信選》)激流河水寒徹入骨,在火熱的夏季中午依然如此,抱西瓜放在河水裏,過一會兒比雪糕還要涼。根河是中國最冷的地方之一,一年當中隻在六、七、八三個月份不供暖,其餘時間都要燒暖氣。根河地下是永久凍土層,河水從山裏的石縫裏滲出,經苔原的草叢過濾,千萬細流彙成激流河。我捧起河水喝,水未入喉,指骨已被寒流凍得生疼。喝完水,肚子好像有十八畝地的清涼。我心想,肚子知道這是激流河水嗎?從石縫滲出,苔原過濾的水。我再喝了幾口,邊拍肚子邊說“激流河”,讓胃腸加深記憶。一個人的肚子,如果有幸喝過清潔的河流的水,是個福氣,就不會鬧肚子了。我的胃腸吸收過額爾古納河、西拉沐淪河、老哈河、貢嘎雪山下的雪水河、喀納斯的禾木河、布爾津河的水流,還有西伯利亞的安吉拉河,貝加爾湖的水,它們環繞和浸潤過蒙古高原和蒙古人的足跡。水在三分鍾內經小腸排空進入血液,我抬頭看了看手背的靜脈血管,激流河水正在血管裏行走,它是呼倫貝爾山河的一部分。血管裏的一滴水帶著比芯片更豐富的記憶,與身體裏的基因重合。

根河地處大興安嶺林區,森林覆蓋率達80%以上。根河的空氣都被綠葉過濾了無數遍,耳邊總有鳥兒啁啾。在樹林裏,聞鳥啼見不到鳥的蹤影。它們藏身樹葉裏。草原上沒有樹,耳邊也有鳥啼,但見不到它們的蹤影,它們藏在哪一片低矮的草叢裏?

激流河的兩岸沒有一寸荒蕪的土地,這裏還沒有進駐開發商,大自然保留著原初的樣子,鳥兒為這個歌唱不已。我仔細察看河水流過的兩岸,有柳樹,有野芍藥。河流領著樹和花奔跑,雲朵在天空追趕。這就像一個人領著兄弟姐妹奔跑,身邊都是親人,而不是開礦和開造紙廠的這些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