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寂靜統治著山林(1 / 1)

寂靜統治著山林。早上,曦光而非太陽本身從東山灑過來,被山腰的一縷霧隔離,如罩金紗。金光到來之前,長滿樟子鬆的山峰被橫繞的霧截成兩段深綠,中間是不移動也不消散的白霧。沒有汽車,水泥公路顯出寬闊筆直,越來越窄地消失在高處。

寂靜啊,黑黝黝的樟子鬆一群一群地站在淺綠的、帶一些明黃的草地上,有幾頭牛吃草,穿雨衣的牧牛人身子一動不動,轉動脖子看我跑步。我揮揮手,他立刻低下頭,羞澀。四周沒有聲音,萬物好像都在用形態和色彩對話。山丘渾圓深綠長滿鬆樹,草原平坦帶有嬌嫩綠色,林場的紅磚房頂砌著灰色的高煙囪,公路的路基兩側堆著青色的碎石。藍天全體瓦藍,沒有灰雲塵霾。在這裏,萬物互相注視,它們彼此打量了好多年。而電線杆子始終站在公路的北側,始終是這樣。腳下的水泥路麵清晰地印著一排動物足跡,有嬰兒拳頭那麼大。那是水泥未幹的某個夜裏某個動物留下的,它不知什麼叫水泥,更想不到它的行蹤可以永遠放在這裏展覽。我覺得公路就應該這樣,水泥剛澆築的時候,讓貓狗、母雞、猴子和驢在上麵走一走,顯出生氣,證明這地方不光有人,還有其他動物。土地不光屬於人,還屬於所有生物,再凶殘的動物也不會出賣土地。地是賣的嗎?地不是人和動物剛學習走路時走的地方和他(它)們死後掩埋的地方嗎?怎麼能像黑奴一樣被賣來賣去呢?這些話,說給動物聽,動物也聽不懂。

山腰那條輕紗的白霧,已經降落到山腳下,更薄了,好像一條棉胎被灌木叢刮爛了。太陽升達山巔,大地現出莊嚴。白樺樹幹染上金紅色。它們剛剛還像擁來擠去的少女,現在像一隊諦聽唱詩的男童,麵對上帝,神色虔誠。

陽光如萬道金蛇從草葉下麵爬向遠方,這種金裏透紅的綠,如上天把珍貴的顏料不小心潑在這裏,純而鮮豔,讓人不敢上去踩一腳。上帝就這麼慷慨,每天都把萬丈金光灑下來,第二天還灑,毫無吝惜。在森林和草地才能看到這樣的金光,對渾濁的城市,太陽隻給了一些光,而沒有金光,因為那裏沒有森林和草地。人喜歡講條件,其實萬物都講條件。人讓地倒黴,地讓天倒黴,天讓人倒黴,反之亦然。人損地,或地損人是一個循環。這些年,人不明白老天爺為什麼常常發脾氣,降暴雨乃至造出冰凍災害。這正像老天爺不明白人為什麼在大地建造太多的水壩、水庫,開礦和砍伐森林。兩方麵都不明白,沒建立對話機製,人過分了天就過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並不是誰管誰,法是順從尊崇,是循環。順天則昌,逆天則亡。那些柔軟的小草、清澈的小溪和可憐的動物的背後都有一個大力量為它們撐腰,它叫道。

來阿榮旗林地草原,最深的印象是靜,正如最多的色彩是綠。草太深了,一尺多高,把小河汊子都藏了起來,聽不到什麼機器車輛的轟鳴,也沒有大到高音喇叭小到MP3的噪音。草站在那裏,樹站在那裏,山不曾移動,讓人覺得這是一幅靜態的畫。

然而,大自然發生過一切事,生生息息,卻像什麼都沒發生。太陽出來之後,露水消失了,草在風裏前仰後合,弄出有深有淺的旋渦。水泥路上,一隻大甲蟲自負地向前爬。我看它,它站下來,好像要跟我比一比。我比不過它,我背上沒有孔雀綠的熒光殼,沒有精致的六足。小鳥低飛下來,鑽進草裏不見了蹤影。林中突然飛出一群鳥,在空中打旋尖銳啼鳴。樺樹葉還在風裏抖動,像女人在風中扯緊領口。大自然從來沒停止過腳步,它的語言不是聲音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