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山坡實際是一大塊岩石,落葉鬆的鬆針加上風刮來的土在上麵積累了厚厚的土層。它傾斜著,方圓幾裏地寬,像一個不平的桌子,上麵開滿金蓮花。
我沒看過開得這麼密的花,甚至連手指也插不進去。這麼多花擠在這裏幹什麼呢?它們中間沒有青草和灌木,像甲板上等待上岸的密集的人。
在喀納斯,人們看到了許多在別的地方看不到的景觀。不太高聳的山峰被雲霧包裹,人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見到山峰的模樣,它像一個包頭巾的老人,像一個神,那是在雲霧打開又合上的瞬間。喀納斯的山峰下麵長著白樺樹和鬆樹,像麥子長滿了平緩的坡地。五月了,往山上看,從山頂裂下的溝壑積存白雪,像山峰披的黑大氅的白色滾邊。樹林茂密的地方河水擁擠。河水不深,從林子裏跑出來,又跑回林子裏去,它一露麵,圖瓦人和哈薩克人漭的牛羊跑過來飲水。
河邊散落著大塊的圓鵝卵石。在布滿腐殖質的黑土上,這些鵝卵石白得耀眼,像一群鵝笨拙地晃到河邊喝水。
河邊有圖瓦人和哈薩克人的尖頂木板房子,木板被雨水淋得露出鐵黑色。在村邊或橋邊,你見到一個圖瓦人或哈薩克人就認識了這個民族。他們每個人的臉上流露著兒童式的單純友善。仿佛這樣的表情才和白樺林、和被雲霧包裹的山峰與清澈的河水吻合。偽裝的臉在這裏與周遭格格不入。無論你穿得多麼好,你臉上流露的計謀盤算在大自然麵前都顯出不協調,像一個壞人在幹壞事前經過掩飾的不安。
喀納斯的草原分散在林地裏,比如在林地與河床,在山腰和鬆林之間。這些草地的色調鮮豔。這一種綠,有灼人的明亮感。我不知這是為什麼,好像草葉上有熒光。也許是鉛灰低垂的雲朵讓青草展示一種怒放的姿態。這些青草像領著你走,走吧。我跟著喀納斯的青草來到了鬆樹林。落葉鬆筆直深綠,草地淺綠。青草像摻了綠色的清水浸在大地上,灌滿了坑地。而進入草色漸深並茂密的草地時,花朵出現了,就像在灌木叢裏可以見到兔子一樣。這裏有狼毒花,有罌粟花。花朵開在河床前站住了腳。河床裏有玉,花要停住腳步。它無權進入玉的領地。
傳說新疆的河床裏有玉,人人都願意延續這個傳說。在河邊,常看到辛勤的外地人如插秧的稻農一樣貓腰直腰,把一塊石頭拿在眼前看看扔掉。他們的任務是讓石頭翻身,換個地方待著。玉還待在玉待的地方,人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我看到哈薩克人和圖瓦人這麼純樸,就知道這裏一定有寶藏。我不清楚這是一些什麼寶藏,如果是黃金和玉,讓它們深深地埋在山裏吧。如果是純樸和善良,就深深地埋在心裏。人喜歡在偶然間得到寶貝,沒花錢得到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但我覺得,老天爺一定會格外仔細地挑選那些得到美玉的人。你已經得到了很多好處——安逸、財富和內心平靜,還會得到這樣的寶貝嗎?或者說,一個人要有怎樣的德行才配得到一塊憑空而來的美玉呢?我說不清這其中的奧妙,隻看到人在河灘默默地揀石頭,彎腰直腰,把石頭揀起來扔掉。我不知他們手裏摸過並錯過了多少璞玉。他們的希望在明天。
金蓮花壓得大地透不氣來。在這裏,花朵像石頭一樣堅硬厚重,搬都搬不動。花朵的邊緣是青草,河流或白樺林。無論往哪一個角度看,遠處都是雪山,或者沒落雪但被白霧包裹的山峰。金蓮花密密麻麻,像在保護這片大地。花朵也會保護大地嗎?好像說,這裏的花朵是勇士,是騎馬而來的軍人。它們穿著閃光的金色盔甲,長戟立在地上,等待號令。金蓮花要保護什麼呢?說出來像笑話,它們要保護土。所謂土是它們的房子,它們的產床,它們的糧食,它們的炕。今天在中國的任何地方,土下麵如果被人發現儲藏石油、天然氣和礦產,此地必將萬劫不複。不僅土沒了,一切美好全沒了。為了這個,連花朵都開始保衛自己的鄉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