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在盧旺達做過“赤腳藝術家”的美國作家泰麗,威廉斯在她的書《沙漠四重奏》中說:“風——說出這個字,有一小股微風從你嘴邊送出。對著一根點燃的火柴說出這個字,火焰就會熄滅。”
今年夏天,在呼倫貝爾草原上,我天天遇到風的擁抱。我什麼也沒說,風已經把我的頭發捋到後邊。到草原,你迎接的是無邊的綠色,迎接你的是風。當綠色滿目,我們忘了透明的風。風拂過你的耳垂,翻你的口袋,把女人的裙子變成長褲的樣式。清晨的風濕潤文靜,是吹排簫一般輕輕的氣息,風裏有一些白霧。傍晚的風如同散步的人,像水從高地流入一個寬闊的池子,向四麵八方散去。草原的夏季風不生硬,不衝撞門窗。它們像歌聲一樣韻律整齊,風中帶著太多的樹的、草的河流的體香,因而不粗暴。城裏的風——夏季常常沒有風——會突然衝進屋裏,門窗叮咣,強盜也不過如此,或者像賊,偷偷地溜進來。城裏的風沒有衣裳,沒有樹與河流的生命氣息,它們是被工業化激怒的發脾氣的人。
我在草原的風裏感受流動,感受這些風穿過了一萬片樹葉之後吹到我的前額上,稍作停留,再赴遠方,這與生命或時間的生長與流動是一樣的。如果有人不知道什麼叫時間,讓光溜溜的風吹過他的臉和手臂,他就知道剛才路過他皮膚的輕微的撫動就是時間。風走了,它像時間一樣永無停留。去了誰也不知曉的地方。世上有那麼多椅子,體育場空著數不清的白色台階,但時間與風從不在上麵坐一會兒歇一歇。誰也沒見過坐在路邊歇息的時間。今年夏季,我常常想起泰麗,威廉斯說的話——“風,說出這個字,就有一小股微風從你嘴邊送出……”接著,我感到風從四麵走過來,它們手拉著手。如果在傍晚,能猜出這些風帶著微微的笑容。我曾經劃亮一根火柴,對它說——風,聲音再大一點——風!看威廉斯的咒語靈不靈。火苗依然嫋娜地燃燒著,我用英語說——就像泰麗·威廉斯當年說的-Wind,英語也沒管事,因為這是中國風,或者叫從大興安嶺吹過來的呼倫貝爾風。
阿龍山是根河市的一個鎮,在大興安嶺腹地,鎮內有30萬公頃林地。在這裏,我沒見到阿龍山,但登上了奧克裏堆山,山頂有古冰川遺跡。我們去過的地方還有蛙鳴山和鹿鳴山,這兩座山均有一塊飛石矗立。我對石頭長得像什麼沒興趣,各地都有一些智障者為當地的石頭起名,問遊客這石頭像不像某某?好像幫助患失憶症的遊客恢複關於人間的記憶。我喜愛植被,如果每一棵樹、每一株草都是人,我在根河已見過了成千上萬的人。它們青翠、幹淨、潔身自好;它們安於本分,滿意於自己安居一隅。在雲彩的影子和雨水下麵,我覺得草木都發出了笑聲。恍惚間,我似乎看到青草與樹正發出意味深長的微笑,雖然我找不到它們的麵孔。沒有麵孔的植物用整個身體來笑。風來,草的腰身和葉子前仰後合,好像拔腿去一個地方;又猶疑了,爾後再往前走。它們拉著其他草的手,攬著它們的腰,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我想跟它們一起笑,卻怕笑聲太突兀。荒野裏傳出人的“哈哈”的笑聲似不妥當。草的笑聲是“唰唰”,樹的笑聲是“颯颯”,“哈哈”顯得愚蠢,但人的聲帶也隻能發出這麼一種聲音,人還沒進化到草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