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丁的眉毛生得平直,像用格尺比著畫的。眼睛細長,亦平直。他的嘴削薄,抿成一趟線,而鼻管垂直而下。倘用毛筆蘸濃墨在他鼻側唇上點一頓點,這張臉就念“國”。因為寧丁的額角、兩腮及下額均方正。
然而寧丁在起名字時,並未參考“國”字。蒙古人將國家叫作“沃勒斯”,一種遊動的感覺,不像“國”字,恍惚文王囚於麥裏。
寧丁是我舅舅,我母親二姑姑的長子。對吾母的大姑二姑,我們分稱“大板姑姥姥”和“呼市姑姥姥”。大板,非日本城市或新疆的冰川,是吾母祖籍巴林右旗的一個鎮。呼市即呼和浩特,為毛延壽所誤的王昭君埋在那裏。最主要的,它是內蒙古自治區的首府。
寧丁長我三或四歲。我在由兒童轉入少年的時期,寧丁是吾偶像。我崇拜他的尚武精神、口若懸河的表達才能與化險為夷的杜撰力。少年人,誰都喜歡言說怪、力、亂、神,言者與聞者都不困於事實或規律,因為這是閑聊激勵神往憧憬。然而,在高潮迭起之後,能妥帖收尾就讓人膺服了。
我們家西屋——盟公署家屬院的房子俱兩間,一東一西——冬天不生火亦不住人,炕上置放結白霜的黏豆包和羊腿,牆上糊有《昭烏達報》蒙文版的報紙,豎排如龍蛇的蒙古文字母間,偶爾有一兩張新聞照片,是毛澤東與林彪向城樓下的什麼人笑。毛的笑容寬廣無遮攔,林笑起來羞澀勉強,像哪兒疼。西屋還有耗子,在秫秸與紙紮的天棚裏窸窣,炕洞裏有我私藏的日本刺刀一,火藥槍與彈弓各一。冷風從窗戶颼颼往來。萬物皆備於我,開始吧。
寧丁與我都很冷靜,雖然這是一場(描述的)酷烈戰爭的前夕。當時他約十二歲,從呼市來我家過春節。寧丁眯起眼睛——眯起眼睛才能透過硝煙看清陣地——雙拳在胸前劇烈抖動起來,鼓起的腮幫子頻出“吐吐!吐吐!吐吐!”的機槍掃射聲。這是那種重機槍,帶鋼板(即夏伯陽指揮的那種);後來我知道此為“瑪克沁重機槍”。吐吐!寧丁對著我家西屋的東北角掃射,他最擅再現戰爭場麵,尤其是正規戰爭。他渾身因掃射而戰栗——重機槍很難駕馭——表情慘烈之極但決無懼色。不消說,這一陣兒二千發子彈殆盡,但子彈有的是。我深受感染,以兩手在他身邊傳遞,表示托送褲腰帶式的子彈鏈,電影裏的重機槍均如此。他挑劍眉瞪我,大吼:“別管我,你指揮三營堅守……吐吐……二一七吐吐吐吐高地。”我說:“是!”並坐在炕沿上向他敬了一個禮。原來他的重機槍不需續子彈,但三營在哪裏?但我,如孔子說的“白刃可蹈也”,不管有沒有三營,我必須守住二一七高地,便端起三八大蓋“啾!啾!”地散射,不料!寧丁殺得性起,邊射重機槍邊騰出右手,自腰間掣手榴彈一枚,咬去導火索遠擲。“咣”。寧丁在其“咣”中並不減少“吐吐”的頻率。我抬眼看牆東北角的敵軍,雖千萬人,俱屍橫遍野矣。後來,他索性棄掉重機槍,雙手齊擲手榴彈,擰蓋,咬導火索,前擲及“咣!咣咣!”極為麻利,而且擲出數量必與“咣”聲相符。最後,他雙手像抱一捆蔥的樣子,粗粗一係,即集束手榴彈,用盡氣力咬導火索並推出去,嘴裏發出前所未有的“咣”!聲震屋瓦。
“怎麼啦?”我媽突然拉開西屋門,手拿鏟子,外屋傳來菜在鍋裏的茲啦之聲。太煞風景了,我賭氣不語。多麼好的戰爭在高潮處竟被如此俗媽所掣肘。寧丁臨危不亂,做出叵測的樣子,對我媽說:“你的,八路的幹活?”我媽左右觀察並無異常,說“別瞎鬧”,關門走了。
戰爭,若想再繼續已經不能了。寧丁坐在炕沿沉默著,突然鄙夷地瞅我。他始終鄙夷我,但絲毫不影響我追隨他的興趣。“你——”他傲慢地問,“知道加農炮嗎?”我卑微地搖搖頭。六八年或六六年,寧丁已知道加農炮、榴彈炮、山炮、T三四坦克,這不是大師嗎?而我,隻知道三八大蓋、日本戰刀和迫擊炮。
我突然想起我爸說狗牌櫓子很高級。“我爸說狗牌櫓子……”
“屁!”寧丁斷然駁回,而且說我爸說的是屁。我痛苦地忍受著他的無禮。五五年我軍授銜時,寧丁他爸是少校,我爸隻是騎兵中尉。“最厲害是加農炮!”他說,用右臂代炮管劇烈伸縮,“咚!咚咚!”聲音弱一些了,怕他姐即我媽幹涉。寧丁的眼睛進一步眯起來,估計是炮崩的塵土所致。
“你整吧!”他或許累了,讓我搞一場戰爭。說起來慚愧,我真沒有經驗,隻會鬼子進村這一簡單功課。鬼子戰鬥帽下飄著破抹布一樣的玩意,平端三八大蓋前進。嘴臉要凶惡些,突出鼻下有一撮小胡的意思。
我下地,作前進狀,口哼“鬼子進村”旋律。
順便說,上麵這段旋律是七十年代的中國小孩人人熟知的旋律。我們盟公署家屬院的驍勇子弟用石塊攻打遼河工程局家屬院、氣象局及外貿家屬院的逆賊時,都高歌此曲,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