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木格,是我媽的二姑。但我媽並不叫她二姑,而叫“其木格姑姑”,對我們則稱“你呼市姑姥姥”,區別於“大板的姑姥姥”,即“大姑姥姥”。
其木格姑姥姥(下稱姑姥姥)與我母親烏雲高娃、其其格姨三人,年齡相仿,一起投身革命。當時還沒建國,因此投身的是新民主主義革命。她們輩分雖不同,但當時蓋著一床被子睡覺,嘁嘁喳喳,親同姐妹。如今她們都老了,依吾觀察,可作如下結論:她們一生顛沛流離,關係密切,分別對黨和自己的家庭作出有益和重要的貢獻。
姑姥姥(即其木格,下同)軒昂。她是寧丁的母親。我曾說寧丁之相橫平豎直國字臉,是因為姑姥姥即此貌,但嫵媚若幹。她舉止如白鵝,我說的是豐子愷筆下的白鵝,端莊,有板眼,喜獨行,富將軍氣概。
按說人老了,應該寄居某家,大兒、二兒或女兒家。姑姥姥似乎並不定居誰家,無論寧丁、德力黑或小妹家。她或許住幾天,隻幾天。大部分時間在街上緩行,也不鍛煉,隻是旁若無人地緩步走,手裏拎個兜子。兜子裏倘有燒餅(呼市稱為“貝子”)或廉價汗衫,也是她出於興趣所購。
她說話慢條斯理,對國事不插嘴,對家事尤其涉嫌是非的家事尤不插手。她也許認為,健步悠遊於呼和浩特寬闊的大街,比卷入紛爭更佳。
那年我去呼市,住在德力黑舅舅在電影公司的一間閑房裏。每天一早,姑姥姥已來到,為我煮牛奶,端一盆新鮮的“貝子”。我由於習慣不吃早飯,便隻喝奶而未吃“貝子”。
姑姥姥掰開一個“貝子”,送到我鼻下,說:“你聞,香麼?”我說“香”。姑姥姥沉靜一笑,“那你吃吧。”
那些天,我每天早上都吃到兩個新鮮“貝子”。
我十二歲那年去呼市時,臨走由姑姥姥送到車站。我第一次被人送到車站,春姑姥姥站在車窗前的雪地裏,等著車開。我第一次嚐到與親人分手的悲楚,車一動,手伸出去卻被玻璃阻擋。雪落在姑姥姥臉上融化了,她臉色光潤新鮮,眯著眼向我擺手,口中說出的話被車輪聲壓住了。
今年夏天,我媽因為家族間的某種隔膜或誤解在心裏繞了個疙瘩,每日鬱鬱望著窗外。家政廢弛,我們焦急,怕她弄出病來。這時,姑姥姥和其其格姨從遙遠的呼市抵赤峰,開導家母。姑姥姥說話都是高屋建瓴的口氣:“高娃,你該如何如何……”大意不外是應該超脫自救。我媽並非不通道理的人,但尋常道理,隻有從她尊重親密的長者嘴裏說出,才能冰釋矛盾。我很感激她與其其格姨的友情訪問。
那幾日,姑姥姥見父親肺氣腫,上街買了一件T衫和一包戒煙糖。T衫前胸後背畫著滑稽的卡通漫畫和“我要戒煙”的大字。
姑姥姥對我爸說:“那順,你穿上這個,就把煙戒了。”我爸於是穿T衫出沒稠密街衢,熟人紛紛注視,他一星期未吸煙。
姑姥姥剛走,我爸立即脫下此衫,頗不滿。我媽說:“那你為啥穿?”
吾爹憂慮傾訴:“姑姑讓我穿,我哪能不穿?”
家父已逾六十六歲,其憨直可見一斑。他脫了戒煙衫後,當然又大吸其煙了。
其其格姨是我媽的伯父的獨生女。此姨年輕時漂亮得沒有辦法,是盟文工團的。我媽起初也是文工團的,後來不知什麼原因不是了,我認為由於不及我姨漂亮。那時候(即我小時候我姨年輕時候)她穿一件淺灰色的大翻領西服、高高挺著胸脯,傲慢而美麗。在赤峰這樣一個小城市,我姨是明星。赤峰雖然小,也有盟長和司令一類的長官,北京或內蒙來了更大的官,盟長或司令就請我姨到賓館跳舞。她還拍過電影,是什麼電影我就不知道了。
後來,其其格姨到赤峰七小當音樂教師,這是使我心花怒放的一件事。我一年級,其其格姨進來上課,全體學生“嘩啦”起立。我分視左右,他們為我姨起立,不亦快哉。坐下。我姨教我們唱歌。我們走——在大路上——,唱!我們走——在大路上——。這時,我唱的聲最大,我要使勁唱!每個樂句,我都搶唱半拍,別人唱完了,我的延長音還在教室回蕩不已,因為這是我姨教的。你們有姨嗎?我坐在第一排,目睹其其格姨穿高跟鞋起伏踩踏風琴,雙手飛掠鍵盤。她有時以眼神遞我——倘若我聲音過大或拖音太長——眼神中帶著忍俊不禁的笑意和責備,這時我的歌喉愈響亮,因為我姨不僅是我姨,而且看我。那時我最愛上音樂課,鈴響之後,我屏住呼吸等待其其格姨走進教室。她美麗矜持地掃視大家,目光最後必落在我身上。幸福啊!我雖然隻有一年級,但那一瞬間,心裏像鮮花像爆竹一樣進然開放啦!況且我姨臉上總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美麗的哈瓦那,唱!”多好。下課時,我對同學們說:“我姨要是不教你們,你們根本不會唱這個歌!”彼等無不諾諾。這是我姨,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