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若無戰事,騎兵們把鞍子、籠頭從戰馬身上卸下來,領馬到草甸子上玩。我爸上河邊給白馬洗澡,用刷子刷馬。馬舒服,用鼻子蹭人胳膊。我爸在草甸子上跑,白馬在後麵追,人躺在草地上,馬低頭聞他的頭發。“可好啦,馬呀!”我爸說:“像小貓小狗一樣,它知道這是玩呢。”他騎在馬上最愛唱一首歌,這個歌是從成吉思汗時代傳下來的——“蒙古人戰勝多少苦痛完成的大基業,蒙古駿馬立下了大功。像蒙古人有天那麼高的誌氣,蒙古馬的力氣啊真是無窮。”蒙古族有許多讚美馬的歌曲。《巴音杭蓋》唱道:“可汗的行宮邊上,帶嚼子的駿馬神氣地披著黑緞子。雲彩似的馬啊,追趕前邊的雲彩……用黑豆喂的滾瓜溜圓,用綠豆喂的滾瓜溜圓。我的花白頭發的爸爸留給我最好的馬……最有名的北京城啊,城裏吉祥還繁榮,手捧一堆現大洋,也買不來一匹大走馬。最有名的南京城啊,城裏文明還繁榮,從懷裏掏出來85兩銀子,也買不到一匹好走馬。我的馬呀人人都喜歡,它的額霜有一塊月牙斑。”
唱到這兒,我爸每每發表不同意見。騎兵認為帶月牙斑的馬不吉利,沒人騎這樣的馬上戰場,心裏硌忌。我爸說他的沙日拉咩繞是最好的馬,因為它是白馬,成吉思汗的坐騎就是白馬。大汗養了70匹騍馬,產馬奶供他飲食。我爸說他的白馬睫毛也是白的,像翅膀一樣呼扇呼扇地眨巴。這匹馬靜立如雕塑,臉上血管隆起,它的蹄子像四塊大玉石,眼睛比黑水晶還要黑。白馬救過我爸的命。1947年5月,騎兵行軍到開魯縣保合屯一帶山坡下暫休,不到十分鍾,哨兵跑過來,說山後抄來五千多國軍(不一定有這麼多,哨兵嚇壞了)。休息的騎兵,人不離槍,馬不離鞍,他們上馬就跑。國軍見蒙古八路逃遁,放槍射擊。馬爬山動作大,我爸摔了下來。腿摔傷站不起來,白馬圍著他打轉,密集的子彈打過來,石頭冒火星。馬恨不能扶他起來,可惜沒長手。我爸拽著馬蹬爬上了馬,追上部隊。晚上宿營,我爸摸白馬的前額——馬喜歡人摸它的前額。“馬啊,你救了我的命。”馬低下頭,聞他的胳膊。“可惜它不會說話,但它能聽懂我說話。”
打四平,騎兵駐紮離城八裏外的村子。國軍黑夜白天轟炸,八裏之外仍覺地麵震動。四平攻下來,騎兵進城,他們看到國軍鋼骨水泥的碉堡連成一片。“碉堡前是什麼?”我爸伸出手,手在抖,“八路軍的屍體垛成垛啦,一丈多高。”騎兵從近百米長、比人還高的死人垛前走過去,我爸察覺白馬渾身都在抖。血水流在壕溝裏,上麵落一層塵土。馬聞到八路軍戰士血的味,不敢往前走了。騎兵下馬,摘下帽子,沮喪地走過去,馬垂著頭。犧牲者一人壓著另一個人,摞著,血穿過屍體流進壕溝。我爸不敢看血流,但還是偷眼看。血從人垛滴答下來,彙成細小的河流。
“最難受的不是這個。”我爸說,最難受是看馬尋找犧牲的主人。1948年8月,他們在開魯縣好寶營子遭遇60多個土匪。騎兵叮咣一頓襲擊,消滅了大半土匪,匪首帶幾個人鑽進了葦塘裏。蘆葦塘寬廣好幾畝,我明匪暗,八路軍進去一個被打死一個。巴圖、卻吉、杜楞紮那、東山,一共四個人被土匪打死,都是我爸的長輩。後來,三班長青龍不知采取什麼辦法爬進葦塘裏麵,用手榴彈炸死了土匪。他們用刺刀在山坡陽麵挖一個大坑,鋪上柳條,掩埋戰友。遺體撒上一層柳樹葉,蓋土,用馬踩過去。這時候,巴圖叔叔的白馬、卻吉大爺的棗紅馬、杜楞紮那舅舅的白馬、東山叔叔的黃馬像瘋了一樣找它們的主人。這些馬在隊伍裏鑽來鑽去,見到人就聞腿聞胳膊。騎兵們哭了,我爸手扶鞍子放聲大哭。馬還在找,慌慌張張地鑽來鑽去,鬃毛如亂發撒在脖子上。
騎兵們騎著戰馬踏遍東北的冰天雪地,看過漫山遍野的山杏的白花、長在石頭裏的杜鵑的粉紅花。他們唱著成吉思汗時代的戰歌前進,脖子上掛著在廟裏請的護身符。子彈不長眼睛,上戰場誰不怕死?有了佛爺的護身符,心裏踏實點。我爸頭一回參加戰鬥,槍一響,白馬的身體一陣陣激靈,他身體跟著激靈。“槍聲大了就好了,”他說“誰也不害怕了。”他原來有他奶奶努恩吉雅給的觀音菩薩護身符,後來部隊不讓戰士戴佛像,說革命軍人不興這個。我爸不敢扔菩薩像,又沒地方放,急得團團轉。一次,他在老鄉家後院發現一處石片砌的牆,就把護身符塞進牆裏,看四外沒人,跪地祈禱:“菩薩呀,不是我不戴你,是指導員不讓戴,要懲罰就懲罰指導員吧。菩薩,保佑我和白馬別讓子彈打死。”這一番祈禱的效用深遠,我爸於槍林彈雨裏無恙。這二十年中,他主編出版從古至今蒙古族文學漢譯作品典籍十二卷,為蒙古文化史上第一人。菩薩一直在保佑他。
我從小對“騎兵”這個詞敏感。上小學時,軍分區在體育場舉辦閱兵式。騎兵騎馬走過主席台前,馬刀豎在肩膀前閃閃發光。那時候,大喇叭放一首銅管吹奏的《騎兵進行曲》—一咪多來咪咪,咪多來咪咪,嗦嗦多來咪——忒雄壯。在樂曲裏,你看戰馬高昂著頭,鬃發一抖一抖,蹄子靈巧地翻盞,那真叫威武雄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