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草木不會白白長在這裏(1 / 1)

其木德道爾吉已死去三十多年,他墳邊的柳樹年年都在長。柳樹從粗黑的樹樁裏抽出淺綠的柔枝,在草尖上方搖擺,像拎一隻看不見的燈籠。牧民說這裏原來沒有樹,是一片草甸子。其木德道爾吉被埋到地裏之後,長出柳樹。牧民間我,這說明什麼?我回答,其木德道爾吉在地下寫詩呢。柳樹的葉子像一片片小刀,像他的詩——美含著鋒利。

在古羅馬,一個詩人的名聲先在民眾中流傳,爾後被官方知悉。偉大詩人的詩在民間有生命力,婦女、兒童和老人不知不覺地背誦他的詩,並以會背誦他的詩為榮。這種情形古今都不多見。唐代蜀地的老百姓也沒幾個人會背李白的詩。李白的詩大體上仍為文人所讀所知,跟老百姓關係不大。其木德道爾吉的詩,如今還在蒙古老百姓的口中流傳,他們覺得這些詩是珍寶,高於語言之上。

牧民們說起詩人哈哈大笑,說哈,其木德道爾吉,哈哈哈!笑聲透露讚美和敬佩。他的詩用蒙古文書寫,一語雙關,精巧難料。好詩是一種奇跡,好像是被詩人偶然抓住的妙句。他湊巧抓到的妙句太多了,牧民珍惜這些詩,喝酒的時候,吟詩賞析。其木德道爾吉的詩全然不是蠢貨寫的僅僅押韻的分行之物。蒙古詩不押尾韻,隻押頭韻,這就難倒了很多人。而他寫詩一點不為難,如兒童玩耍,清風拂麵,應了那句形容藝術品最高境界的成語——自然而然。

我的老師安謐是優秀的詩人,說到其木德道爾吉,他眼裏每每閃出亮光,心向往之。安謐癱瘓失語在病床上躺了十幾年,頭腦和聽力都清楚。我最後一次看他,聊起百年間中國詩人,說誰誰、誰誰誰,他沒表情。說到艾青的時候,他眼睛亮了一下。說到昌耀和牛漢,他眼睛大亮。我說其木德道爾吉,他轉過頭對我笑,像感謝我說出這個名字。安謐能說話的時候,說其木德道爾吉的幽默、智慧與才華如噴泉一樣時時刻刻噴發,所有的人都喜歡他,安謐老師躺著生活了十幾年,他想的事情僅僅是:什麼是詩、什麼是詩人?詩和詩人的單子在他腦子裏越刪越少,可能從幾千頁、幾百頁刪到最後一頁了。我問:您最喜歡的詩人還是惠特曼嗎?他眨眼。我說第二個是昌耀!他滿意地眨眼。我說第三個是其木德道爾吉,他在紙上寫:“對。沒有了。我的詩不好。”

安謐的詩很好,他的《金針花》和《手》多好,但他不滿意。安謐老師喜歡把民主意識和純美熔冶一爐的詩,喜歡誠實的詩。老天爺沒給他更多寫詩的機會。

其木德道爾吉比巴拉根倉更幽默。他的詩有艾特瑪托夫式的細膩和母性之美。他是不需要編劇給他寫腳本的喜劇之王或蒙古語言之王,他繼承了編劇《江格爾》的高貴稟賦,他的詩不過時。

其木德道爾吉的墓地在他家鄉——赤峰市巴林右旗夏波爾台蘇木的烏蘭敖都生產隊。墓簡陋,邊上長幾棵柳樹。我有時想,柳樹會不會知道其木德道爾吉是一個詩人?我是說,墓邊的草木浸入一些特別的東西。草木會被躺在地下的其木德道爾吉逗得哈哈大笑,草在風裏搖擺是它們笑的樣子,它們不會白白長在這裏。

*其木德道爾吉(1924-1980),當代蒙古族詩人、劇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