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石頭鋪滿藍哈達(1 / 1)

從阿倫河往西走,騎馬大約走五、六個小時,草原一片敗象,好像從夏季進入了初冬。所謂草原,地表隻露出稀稀拉拉的草,而且近於垂死。不用說,這片草原被開發了,修建了煤礦和發電廠。人間最醜陋的景觀,莫過於被開發的草原。這一片土地遍布沙丘和石礫,遠看,石礫似一片片白骨。而先前路過的草原仍然是綠油油的,空氣中彌漫著青草的甜味,花朵從腳下開到天邊,那裏沒有礦,也沒有國企和央企。在這片遍布瘡痍的土地上,偶爾見到牧民,穿戴也破破爛爛。草原沒了,貧窮接踵而至。

繼續往前走,綠草又接續上了。這裏是另外一個旗,工業化還沒有進入或剛剛要進入。草原下麵如果有礦石,被毀滅是早早晚晚的事情。這一片草原尚好。草原的好,從深處說是牧民賴以生存的根基,從淺表看,它上麵還有花朵。有花的草原證明它還沒有退化與沙化。經過流沙的荒漠,又見到綠草和鮮花,如同見到一個瀕臨咽氣的人又緩了過來,我拎起的心放下了。

往前走,看見一個村子。每家牧民的紅磚房前都拴著馬。馬在牧區少了,沒有草,連牛羊都養不活,誰能養馬?這麼多馬證明牧民的生活很好。穿過這個村子,在山的轉彎處,我看到了一個奇觀。

一台巨大的、塗黃漆的推土機像被小孩扯開的蝗蟲一樣分成了兩截。它推土的鏟子離車身很遠,且被砸扁了,車的駕駛室坍了半邊。

我第一次看見推土機被毀壞成這種樣子,平時都是推土機毀壞一切。

破推土機旁邊有一塊石頭,它的體積不大,和六印鐵鍋差不多。讓人意外的是,石頭上係著一條紅綢子。

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從山上滾下一塊石頭把推土機砸壞了?不像。山坡的綠草上也沒有石頭滾落的痕跡。

附近無人,雲朵在天邊追逐白楊樹的樹梢,河流在地平線上露出窄窄的一條。

住進鎮裏的稅務招待所,我還在想這件事,越想疑團越大。推土機到這兒幹啥來了?周圍也沒有工地呀?那塊石頭從哪兒來的?它會係著紅綢子從天上掉下來嗎?

我和大多數人一樣,平生沒遇到過什麼離奇的事,覺得此事蹊蹺。第二天早上,我跑步路過山腰轉彎處,發現了更離奇的事。

一群牧民聚集在推土機邊上,他們穿著鮮豔的蒙古袍(牧民們祭敖包或過年穿的鮮豔的禮服),在那塊石頭麵前擺上了毯子和桌子。我趨前,看到幾個牧民在推土機後麵宰羊,那個像妖怪下巴的鏟子離推土機四、五米遠,裏麵扔著帶血的羊皮和蹄子,大鍋裏水燒得滾滾冒泡。

人們在石頭前肅立,一位留山羊胡子的長者從懷裏掏出藍綢的哈達,雙手平舉,念誦一段讚詞,大意是感激長生天的恩德,保佑草原人畜兩旺。

誦畢,他把哈達放在係紅綢子的石頭上,牧民們——男人、女人和老年人,次第從懷裏掏出哈達恭敬地鋪在石頭上。他們圍著石頭轉,口裏念誦禱詞,把小石頭放在大石頭下麵。

我明白了,這是一個祭敖包的儀式。不同處在於:敖包是千萬塊小石子堆起來的,他們在祭祀這塊大石頭。

我身上沒帶哈達,從地上揀兩個小石頭,隨他們轉敖包,雙手合十。

之後,他們在草地上鋪塑料布,切羊肉放盤子裏,盤上腿開始喝酒。

我沒見過蒙古人祭敖包時喝酒。

“遇到了什麼好事?”我問。

“我們遇到了大喜事。”一個牧民眉開眼笑地說:“長生天保佑我們啦!”

“怎麼回事?”

這個牧民站起來,先彎腰向鋪滿藍哈達的石頭深深鞠個躬,說:“這是一塊神聖的石頭,昨天從天上掉下來把推土機砸成兩截了。”說完,他仰頭喝盡一杯白酒。

“石頭從天上掉下來的?”

這個牧民點頭,說:“石頭掉下來像打雷一樣,好幾裏地之外都聽到了。”

“推土機是咋回事?”

“推土機是開礦的人開來的,在這個山上開礦。長生天懲罰了他們,跑了,不回來了。”

我明白了,天下掉下一塊隕石,不偏不倚砸在推土機上,變成了牧民的節日。我覺得很好笑,但沒敢笑。假如這是真的,真是很好笑。假如不是真的,沒人能把拖土機搞成這樣。牧民們懷著對神靈的感激在此飲酒。

我繼續跑步,身後傳來歌聲,這是一首長調,歌詞是:“我美麗的家鄉啊,用黃金和玉石也換不來。長生天保佑這片土地吧,我們像百靈鳥一樣在風中為你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