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人不讓人往火裏擲石頭、不許往火裏潑水、不可以向火吐唾沫,他們不允許輕慢地對待火,就像人不能往自己父親的臉上吐唾沫一樣。

蒙古人認為火是生命,是神靈。

蒙古人這麼想很對頭,火如果不是生命,世間哪還有生命?所有的命裏麵——無論是小蟲的命、老虎的命、人的命、樹的命、雲的命——最旺的就是火的命。

火的命長在身體外邊,飄搖、高舉、蛇的腰、熱,能把人燒出油來。火除了怕水,不怕一切。我在大連中石油的火災中得知,火可以把十公分的鋼板燒成紙那麼薄,把一米厚的水泥隔離牆燒成粉,把鋼板管道燒得吱吱響。火,你到底是什麼?請告訴我們真相。

大連的火災讓人知道,燃燒是火,不燃燒也是火。不燃燒的火藏在管道的油裏,遇到氧氣才現形;現形之前,它仍然是火,隻是人類的眼睛看不見。它用熱輻射把金屬燈柱烤彎,剝奪人身上的汗液甚至唾液,這就是火。

火像花朵,是跳舞的花朵。火苗們手拉著手跳轉圈兒舞,橘紅的火焰鑲一層紅邊兒,白色的火焰鑲一圈兒藍邊。火的頭發如烈馬之鬃,火是一匹馬。

用火柴點燃一張紙的時候,紙抽搐,曲折的黑色邊緣收縮。火苗初起很小,火好像膽子也很小,燒大之後,火伸開腰,吞掉紙吐出灰,火隨之消失。

釋迦牟尼佛問弟子:火苗去了哪裏?

是啊,火苗去了哪裏?紙燒沒了,木柴燒沒了,煤燒沒了,火也沒了,但木柴有灰燼,火卻無痕。火到底去了哪裏?正如它來之前曾藏在一個地方,那個地方不是火柴盒,也不是打火機。火那麼大,那麼旺,沒有一個地方能藏得住火。火在哪裏待著呢?

舊日的油燈裏有另一樣火。油燈的火苗如一顆黃豆,不大不小,像一顆左右挪動的金豆子,這是兒童的火,又像安靜的農婦的火。這個火不野,也不跑,它熟悉農民的臉,認識母親縫衣的針線。油燈照過並讀過許多舊時的書,現在的話叫“通曉國學”。

秋天,我在懸崖上看見一小片枯草,金黃貼在地皮上。風往懸崖刮,我點燃這片草。正午陽光,竟看不到火苗。火苗在陽光下穿了隱身衣,而草在一瞬間變成黑色,好像黑的灰燼占領了金黃的草,黑色一直衝到懸崖邊上。我覺得很神奇,像一隻變魔術的手把草變沒了。

一位參加過大興安嶺滅火的老兵問我:如果山下樹林起火,卷到你所在的地帶,你往哪裏逃生?

我說逃到沒起火的樹林裏,肯定是這樣。

他說,起火天一定是刮風天,火跑得比你快。你背著火跑,肯定被火燒死。

我譏諷他:難道往火裏鑽嗎?

他說對。凡是在山火中活命的人都是往火裏鑽的人。火的燃燒帶隻有幾米寬,最多十多米寬。人用三秒鍾就可以跑出十米遠,跑過燃燒帶,就是火燒過的安全地帶。

他說得有理,越想越有道理。

大凡麵迎困難的人,困難都沒有人所想象的那麼艱難。山火中,喪命最多的是動物。動物肯定順風跑,它們不敢往火裏鑽,結果被燒死。人的聰明這時候有了用處,頂著火跑,保住了命。

暗夜裏,火是亂發的武士。火好像全是雄性,全急躁,全追著風往前跑,隻不過木柴和煤扯住了它的腳步。火生於大地熄於大地,火是遁形的精靈。人隻可撲滅一處火,而不可能消滅火。火和水、和天空大地一樣,是永恒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