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廬山草堂記(1 / 2)

“題解”

唐憲宗元和十年(815),由於藩鎮割據、宦官專權,彼此勾結,氣焰熏天,竟然派人刺殺了宰相武元衡。白居易率先上疏,急請捕捉刺客。執政者認為諫官還未上疏,白居易是越權言事。加之,其母因為看花而失足墮井而死,他又作了《賞花》、《新井》二詩,被誣為不孝。便被貶官為江州司馬。江州治潯陽(即今江西九江市),州當長江中遊,名勝古跡頗多,尤其是距潯陽不遠的廬山,峰奇寺多、風景幽清。是年秋,詩人遊廬山,宿東林寺,清流鬆竹,猿啼鳥鳴,使之留連忘返,絕計在香爐峰北、遺愛寺南,峰寺之間,修築草堂,擬將來終老於是。

白氏在其五言古詩《香爐峰下新置草堂即事詠懷題於石上》中,留露出“流連風景,樂天知命”,而又“舍此欲焉往,人間多險艱”不甘沉淪的矛盾思想和抑鬱心境。所謂“誤為世網牽”,其實並不然!

匡廬奇秀,甲天下山。山北峰曰香爐,峰北寺曰遺愛寺,介峰寺間,其境勝絕,又甲廬山。元和十一年秋,太原人白樂天見而愛之,若遠行客過故鄉,戀戀不能去,因麵峰腋寺,作為草堂。

明年春,草堂成。三間兩柱,二室四牖,廣袤豐殺,一稱心力。洞北戶,來陰風,防徂暑也。敞南甍,納陽日,虞祁寒也。木,而已,不加丹。牆,圬而已,不加白。階用石,窗用紙,竹簾,幃,率稱是焉。堂中設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張,儒道佛書,各三兩卷。

樂天既來為主,仰觀山,俯聽泉,傍睨竹樹雲石,自辰及酉,應接不暇。俄而物誘氣隨,外適內和。一宿體寧,再宿心恬,三宿後頹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

自問其故。答曰:是居也,前有平地,輪廣十丈,中有平台,半平地,台南有方池,倍平台。環池多山竹野卉,池中生白蓮白魚。又南抵石澗,夾澗有古鬆老杉,大僅十人圍,高不知幾百尺。修柯戛雲,低枝拂潭,如幢豎,如蓋張,如龍蛇走。鬆下多灌叢,蔦葉蔓,駢織承翳,日月光不到地,盛夏風氣如八九月時。下鋪白石,為出入道。堂北五步,據層崖積石,嵌空垤塊,雜木異草蓋覆其上。綠陰蒙蒙,朱實離離,不識其名,四時一色。又有飛泉植茗,就以烹,好事者見,可以永日。堂東有瀑布,水懸三尺,瀉階隅,落石渠,昏曉如練色,夜中如環琴築聲。堂西倚北崖右趾,以剖竹架空,引崖上泉,脈分線懸,自簷注砌,累累如貫珠,霏微如雨露,滴瀝飄灑,隨風遠去。其四傍耳目杖屢可及者,春有錦繡穀花,夏有石門澗雲,秋有虎溪月,冬有爐峰雪。陰晴顯晦,昏旦含吐,千變萬狀,不可殫紀,縷而言,故雲,甲廬山者。噫!凡人豐一屋,華一簀,而起居其間,尚不免有驕穩之態,今我為是物主,物至致知,各以類至,又安得不外適內和,體寧心恬哉!昔永、遠、宗、雷輩十八人同入此山,老死不反,去我千載,我知其心以是哉!

矧予自思,從幼迨老,若白屋,若朱門,凡所止雖一日二日,輒覆簣土為台,聚拳石為山,環鬥水為池,其喜山水病癖如此。一旦蹇剝,來佐江郡,郡守以優容而撫我,廬山以靈勝待我,是天與我時,地與我所,卒獲所好,又何以求焉!尚以冗員所羈,餘累未盡,或往或來,未遑寧處。待予異時弟妹婚嫁畢,司馬歲秩滿,出處行止,得以自遂,則必左手引妻子,右手抱琴書,終老於斯,以成就我平生之誌。清泉白石,實聞此言!

時三月二十七日,始居新堂;四月九日,與河南元集虛,範陽張允中,南陽張深之,東西二林長老湊公、朗滿、晦堅等凡二十有二人具齋,施茶果以落之。因為草堂記。

全文可以分為五個部分。

“匡廬奇秀”一段,記廬山草堂之緣起。點出時間、地點,及詩人“見而愛之”的情愫。寥寥數語,“甲天下山”、“又甲廬山”突出了草堂所在風景之“勝絕”。《後漢書》注引慧遠《廬山記略》以古代傳說“時謂所止為仙人之廬而命焉”,說明廬山得名之所自。“香爐峰”以“其峰尖圓,煙雲聚散,如博山香爐之狀”(《太平寰宇記》)而名。“遺愛寺”即東林寺,傳為東晉高僧慧遠建。“腋寺”,猶言遺愛寺很近,草堂如在其肘腋之下。匡廬,廬山的總稱。

“明年春,草堂成”至“儒道佛書,各三兩卷”為第二部分。記廬山草堂的建築和內部陳設。從草堂的大小、長寬,門窗設置、用木塗泥及防暑禦寒,寫到堂中木榻、素屏、漆琴、書卷,一切都是自己所設想的那樣,既雅致又儉樸。牖:窗。東西長曰廣,南北寬曰袤。豐殺,猶寬窄。洞,開;戶,半門。徂(cú),即始。甍(méng),屋棟。(zhuó),削去皮疵。圬(wū),以泥塗牆。(zhù)幃,麻布帳子。一稱心力、率稱,二“稱”均讀chèn。

“樂天既來為主”到“我知其心以是哉”則以自問自答的形式,先記草堂主人為樂,次敘草堂四周的景致風物,寫盡了草堂外適內和的環境氛圍和自然景物。“春有錦繡穀花,夏有石門澗雲,秋有虎溪月,冬有爐峰雪”正概括了草堂的美妙四時景色。記述以“故雲甲廬山者”一語收束前文,而後發抒議論。一寫作者“安得不外適內和,體寧心恬”的驕穩,一以昔日慧遠建東林寺,“十八賢”在此結社念佛而發議論,與“俄而物誘氣隨,外適內和”照應。說明草堂主人所以樂之緣故。“為主”,為草堂之主人。“自辰及酉”,在十二地支中“辰”指上午七點到九點。“酉”指下午五點到七點。“應接不暇”,出自《世說新語》《言語》篇:“王子敬(即王獻之)雲:‘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頹然嗒(tà)然”,形容不能約束自己、不由自主的樣子。“輪廣”,南北叫輪,東西為廣。半,猶言一半;倍,即大一倍。卉(huì),野草的總稱。“修柯戛(jiá)雲”,說高枝可以碰擊到天上的雲雜。“幢”,旌幡。“如龍蛇走”,形容古老鬆杉屈曲夭矯盤延之狀。“蔦(niǎo)”,一種名叫“宛童”如鬆蘿一樣纏繞附著在其他植物上的寄生草。“駢(pián)織承翳(yì)”,形容蘿蔦葉蔓交織的樣子。“嵌空垤(dié)塊”,形容玲瓏有孔的石塊和突起的土塊,土石相雜之狀。“朱實”,紅色的果實。“就以烹(chǎn)”,就著泉水和種茶之地烹茶飲茶。“永日”,從早至晚。“瀉”,傾瀉。“落”,注入、流入。“練色”,形容昏曉之際,瀑布在昏暗光線下呈現的白色。“傍(páng)”,同“旁”。“杖履”,指拐杖和鞋,文中指徒步。“虎溪”,晉人撰《增訂漢魏叢書》輯《蓮社高賢傳》:“慧遠法師居東林,其處流泉匝寺,下入於溪,每送客至此,輒有虎鳴,因名虎溪。”“爐峰”,香爐峰。“昏旦含吐”,指早晚吞吐煙雲。“(luó)縷”,亦作“羅縷”,意即“概括”。“致知”,開發智慧。《禮記·大學》有“致知在格物”之句。“昔永、遠、宗、雷輩十八人”,僧慧遠建東林寺,與慧永、宗炳(名儒)、雷次宗(名儒)等人結社念佛,號十八賢(詳見《蓮社高賢傳》)。“去我千載”,距離我千年之久。慧遠所在時代為東晉後期,距詩人寫此文約四百年,記中用“去我千載”,僅是極言時間相距很遠。“以是哉”,就是因為這。以,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