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答《文學知識》編輯部問(1 / 3)

一、你寫出了比較受人注意的作品時,在有關文學創作的各方麵已有了哪些準備?它們是經過怎樣的努力達到的?你在這中間有些什麼體會?

準備是多方麵的:在長期的革命生活和黨的教導下,改造和鍛煉自己;大量地、認真地讀書學習;不懈地練筆,學習運用語言和使用文字的能力。

這裏隻說政治鍛煉。我是在黨的教育下長大成人,獲得了生活知識和文化知識,學習和正式從事文學活動的。

我最最深刻的體會是,無論從事什麼專業,都必須要求自己首先是一個堅強的政治戰士。專業是帆,政治是舵;沒有舵,帆是毫無用處的。要做一個堅強的政治戰士,就要老老實實。在各種大大小小的政治鬥爭和群眾運動中,應該是積極分子,要求自己在鬥爭中起骨幹作用:要愛集體,守紀律;要愛政治學習:聽政治報告、讀文件要積極主動,鑽深鑽透;想政治要多於想文學;對無論什麼樣的事務性工作,都要有極濃厚的興趣,做起來要達到入迷的程度。政治是群眾的事情,群眾的生活鬥爭(階級鬥爭和生產鬥爭),所以,要做一個堅強的政治戰士,就要置身在工農群眾的行列,置身在群眾的實際鬥爭之中,跟他們一起從事戰鬥。

隻有這樣,才能使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革命者,成為革命大家庭的毫不含糊的一員。隻有這樣,才會逐漸地跟工農群眾及其幹部,有共同的感情、語言、希望以及考慮問題的方式和習慣;在隨便什麼問題上,隻要擠個眼或聳聳鼻子,就能夠互相會意,彼此了解;在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跟群眾攪和在一起,親密無間。隻有這樣,才能把握時代脈搏、時代精神,換句話說,就是把握住人民群眾思想感情的動向;對人民群眾、特別是對他們中的先進分子的思想感情及其作為,才會非常熟悉和非常容易理解,而且是具體的理解。

這是政治鍛煉,同時也是生活經驗的積累。因而,這也就是文學創作的主要準備。

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要想忠實地描繪當代生活,真實地塑造新人物的形象,就必須同他們心靈相通,感情相融;反之,隻靠表麵描畫,是永遠不會成功的。表麵的描畫,即便從道理上說是正確的,而從生活感受、藝術感受上說,則免不了是造作的。宇宙間的任何東西,如果我們不能把握它的內在實質和內部狀態,也就不可能準確地把握它的外部表現。

二、你在最初發表了一些作品之後,是否有過不能突破原有水平的苦悶時期?如有過,回想起來是由哪些原因造成的?以後又是怎樣突破的?

說到苦悶,也有也沒有。說有,是說每寫一篇作品,都會有一番苦悶,直到文章寫成,苦悶才會消失,快活才會生出來;說沒有,是說到現在為止,還沒有遇到那麼個“苦悶時期”,這或許是由於我寫得還不多,許多題材排好了隊,等著要寫,而且,我自己正在初學階段,還談不上什麼“水平”的“苦悶時期”。

我寫得很慢,常常是想了好久才寫,寫的時候,為了找到一個好的開頭,常常要寫幾遍,以至十幾遍;有時文章過半,又廢而再來,直到覺得一切都順當了,明朗了,深化了,才能一筆寫下來。寫完之後,一般的改動不大,多半是抽肥補瘦,壓縮刪節,去虛辭,凝文句,剔造作,求自然;把明目張膽、慷慨陳詞的表白收起來,使其含蓄;把可有可無,隻怕人家弄不明白因而嘮叨的章節砍掉,給讀者留下創造的餘地。

由於如此費周折,起初,我很生自己的氣。但我安慰自己說,這是由於不熟練的緣故,等寫過幾篇之後,就會“一揮而就”,再也用不著這樣苦自己了。可是事實卻不然,每次攤開稿紙,仍然免不了一番折騰,浪費許多稿紙。這時,我才真正懂得了高爾基的那一句名言:文學創作是一種沉重的勞動。因為,生活中的每一樁事件,每一個人物,被當作文學創作素材時,都要求作者把它所包含的內在思想深化,人物性格化和典型化,並從而要求有一個相應的表現形式。比如,我寫《新結識的夥伴》的時候,起初,我隻是想通過勞動競賽寫人們的幹勁,全部情節故事都圍繞著這個意思來安排。但在寫的過程中,我總感到寫得很膚淺,沒意思。而題材本身又給我提出一個問題要我深思:這些婦女為什麼幹勁這麼大?她們當前的全部生活中,包含著什麼樣的生活真理?於是,我便根據我對中國農村婦女的了解,作了一番研究。我回想她們解放以前的生活和思想風格,解放初期的生活和思想風格以及當前的生活和思想風格,使我明白了,她們其所以如此勇敢豪邁,是由於她們的社會地位跟往昔根本不同了,像恩格斯說過的,她們從前過的是非人的生活,今天則過的是真正的人的生活。而且,從我自小對婦女的理解,我知道,婦女的才幹,並不比男子差,而過去,她們的才幹是被壓製著、窒息著,她們也很知道自己的才幹(常常表現為某些婦女對她們的父親、丈夫和兄弟們的才能不大佩服或在某種不得已的情況下挺身而出,代替男子應付生活中的重大事變),但是,就是她們自己,也由於舊道德觀念的束縛卻甘願屈從。可是,當她們一旦獲得徹底解放,一旦變成一個自覺的階級戰士,她們的才能和力量便像山洪暴發似的一瀉千裏不可阻擋了。經過這一番考慮(人們通常把這叫做主題的提煉),我原來所想的勞動競賽,隻不過成了小說的一個表麵事件,我隻是借這個故事的便利,來反映中國農村婦女的新的社會地位、新的命運、新的生活,來描寫由於這種真正人的生活所引起的真正人的感情的大爆發。從而,小說的名字也改成了《新結識的夥伴》。

這是文學創作的一般規律,因而可以說是鐵的規律。不同的素材,不同的思想內容,自然要求不同的藝術表現方法。所以,每一次寫作,不但要有新的思想內容,也要有新的藝術技巧,對文學史來說是這樣,對一個作家的創作來說也是這樣。所以說,每一次創作,都是一番新創造,而每一次創造,都會有一番苦悶。苦悶是正常的,不苦悶可就糟了。

那種“苦悶時期”,我也曾聽人說過,所以事先曾有過一點準備。為了不陷入那麼個“時期”,第一,需要有寫不完的題材;第二,不要一開始就迷信自己的獨特風格,作繭自縛。

一個作家不可沒有自己的風格,就像一個人不可沒有自己的個性一樣。但是,第一,在風格未形成前,切莫去主觀臆造或規劃什麼風格。我知道有位業餘作者,一開始就給自己確定了要有趙樹理同誌的風格,要做趙派,結果寫作越來越困難,越來越沒生氣。要做趙派,要努力學習趙樹理同誌,這是應該的,也是十分好的誌願,但不可以此來束縛自己。人們還主張,要有獨創的風格,這也是天經地義的,應該獨創,但也不可因此而以自己束縛自己。風格是在創作過程中,作者個人氣質和生活素材、時代精神的巧妙的、不自覺的結合,讓它在長期不斷的寫作實踐中,自然而然地逐漸地顯現和形成好了,主觀設計是不可能的,也是無益的。第二,當你完成了一個較好的作品,受到讀者的歡迎,得到評論家的好評,同誌們也熱情地指出了你的文風的特點和成功之處,這時候,要特別注意,切不可拿自己的昨天來妨礙自己的今天,在往後的寫作中,決不要擔心自己不像自己,而要一心一意為新的題材和內容,去找出適當的藝術形式。對初學者來說,倒是應當有意識地去選擇不同的題材,以便有可能運用不同的藝術樣式,從各方麵鍛煉和豐富自己的藝術技巧,以免使自己陷入僵化和貧乏。孤立地追求風格特點,往往會走彎路。我知道有一位同誌,因為有幽默的才能,他的這種才能,受到了同誌們的讚賞,於是他便拚命地在幽默上下工夫,甚至於忽視生活的真實性和嚴肅性,久而久之,影響到他的藝術思想和審美情趣,任何事情,落在他的眼裏都變成一場滑稽戲,他就這樣寫了幾篇小說,遭到了讀者的公正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