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振乾
徐中玉先生主編的《大學語文》，種類多，使用廣泛，自20個世紀80年代以來，一直是全國各類高等學校語文課程的主要教材，為高校語文教學發揮了重要作用，影響深遠。但在教學過程中，我們發現其中古文部分的一些注釋有不盡如人意之處，算是白璧微瑕。現就其中的幾條提出一些粗淺的商榷意見，供編者和廣大師生參考。
1.《鄭伯克段於鄢》：“製，岩邑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
“他邑唯命”，教材注釋為“表示要給其他地方都可惟命是從”。
“唯命”不應當解為是“惟命是從”的省略。“唯”與“惟”通，在這裏表示“希望”的意思。《左傳?僖公三十年》：“闕秦以利晉，唯君圖之。”《新序?善謀》作“闕秦而利晉，願君圖之。”可證“唯”是“願”的意思。《左傳?宣公十二年》：“其浮諸江南以實海濱，亦唯命。”鄭襄公說的這些話，《公羊傳》是這樣記載的：“君如矜此喪人，錫之不毛之地，使帥一二耋老而綏焉，請唯君王之命。”這裏的“請唯君王之命”正是《左傳》中“唯命”的全息體現。“請唯”是複語，說明“唯命”中“唯”是“請”的意思。《左傳?文公十七年》：“唯執事命之。”可以認為，《左傳》中的“唯命”即相當於“唯執事命之”的省語。《左傳?僖公十五年》：“若晉君朝以入，則婢子夕以死；夕以入，則朝以死。唯君裁之。”《史記?白起王翦列傳》：“老臣罷病悖亂，唯大王更擇賢將。”《漢書?外戚傳?孝成趙皇後》：“陛下未有繼嗣，子無貴賤，唯留意。”這些例子中的“唯”字都表示“希望”的意思，與《左傳》中“唯命”之“唯”的用法是一脈相承的。
2.《鄭伯克段於鄢》：“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
“早為之所”，教材注釋為“早一點給他安排一個地方。所，處所。”
使段居於京，這是祭仲、莊公等人深思熟慮後的措施，為何又要再“早點”給另換地方呢？所以這樣的解釋似與文義不合。“為之所”當解為“使之止”，即禁止他再發展自己勢力的意思。
“為”可訓為“使”。《易?井?九三》：“為我心惻。”王弼注：“為，猶使也。”《國語?魯語上》：“其為後世昭前之令聞也。”韋昭注：“為，猶使也。”《左傳?昭公二十年》：“今君疾病，為諸侯憂。”《韓非子?五蠹》：“民之政計，皆就安利如辟危窮。今為之攻戰，進則死於敵，退則死於誅，則危矣。”“為之攻戰”意即“使之攻戰”。這些都是“為”用為“使”義的例證。《左傳?閔公元年》：“大子不得立矣。分之都城，位之以卿，先為之極，又焉得立？”這裏的“為之極”與“為之所”的語法結構全同，“為”也是“使”的意思。
“所”似當訓為“止”。《詩經?唐風?鴇羽》首章雲“曷其有所”，其次章雲“曷其有極”，末章雲“曷其有常”。鄭玄箋雲：“極，已也。”這首詩的三章，文意、句法都重複雷同，“極”字既訓為“已”，則“所”字亦當與“已”義近。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雲：“《三蒼》：‘所，處也。’《廣雅》：‘處，止也。’‘所’為‘處’即為‘止’。‘曷其有所’猶言‘曷其有止’，與下二章‘曷其有極’、‘曷其有常’同義。”這一見解是有道理的。蘇轍《春秋集解》雲：“段，鄭伯之母弟也。其母愛之，封之於京。將作亂，大夫請禁之，鄭伯不許。”這裏的“請禁之”，即解“為之所”之意。《左傳?僖公三十二年》：“勤而無所，必有悖心。”這裏的“所”字也當作“止”講。《左傳?襄公九年》：“師老而勞，且有歸誌”，正是“勤而無所，必有悖心”之意。
3.《鄭伯克段於鄢》：“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融融”，教材注釋為“和樂自得的樣子”；“泄泄”，教材注釋為“舒暢快樂的樣子”。這樣解釋，兩者的意思似乎差不多。杜預《左傳》注：“融融，和樂也。”“泄泄，舒散也。”教材的注釋顯然是根據杜注來的。而杜氏顯然是根據“融”與“泄”的字麵意思來測定其詞義的。這樣注解不無道理，但並未言明他們二人其實是不同的心情。《說文》：“融，炊氣上出也。”引申而有溫暖和樂之義，今語還可以說“心裏暖融融的”。“泄”字有排遣、發舒之義，所以“泄泄”之義即指心情舒暢。一個是感到心情溫暖，一個是感到心情舒暢，這正是二者的不同。
4.《趙威後問齊使》：“齊有處士曰鍾離子，無恙耶？”
“處士”，教材注釋為“有德才而隱居不士的人”。
這裏的“處士”應是指有德才而未嚐做官的人。並不含有拒絕入仕的“隱居”之意。《孟子?滕文公下》：“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揚朱、墨翟之言盈天下。”趙歧注：“言孔子之後，聖人之道不興，戰國縱橫，布衣處士遊說以幹諸侯。”揚朱、墨翟一類的人就不是後代所稱的隱士，“遊說以幹諸侯”亦非隱士所為。《漢書?異姓諸侯王表》：“秦既稱帝，患周之敗，以為起於處士橫議，諸侯力爭。”顏師古注：“處士，謂不官於朝而居家者也。”這裏的“不官”指未做官，“居家”，也不等於“隱居”。“處女”是指未嫁之女，並非拒嫁之女。處士是指未仕之士，並非拒仕之士。下文提到的“於陵子仲”，“上不臣於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這種人才是“隱居不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