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就靜靜地遊泳在白洋澱博物館裏。或者說,我就靜靜地遊泳在玻璃櫥窗裏。我看著在我麵前遊來遊去的遊客。他們對我指指點點品頭論足,甚至拍照攝像。我有些煩。我真想一個鯉魚打挺兒,飛過這些人的頭頂,飛出這座新建的博物館。可玻璃和石頭禁錮了我。我其實是在憑著千萬年來的記憶遊泳。

記憶是現代通向遠古的一條通道。我常在這條通道裏來回遊動。在遙遠的記憶裏,沒有石頭、玻璃,也沒有這現代化的建築,隻有水草連天的一片澤野,還有古黃河的衝積扇群。就讓我從這澤野和衝積扇群說起吧。

那時,我是一條年輕的白鯉。我和我的同伴紅鯉、黃鯉們就生活在這一片水草連天的澤野裏。澱水澄澈,水草豐茂,空氣細膩、濕潤而清香。鷗鳥在蔥綠的島上鳴唱,聲音把澱水震得發顫。我們就在這鳴唱裏處變不驚地遊來遊去。我有時候還大膽地把身體晾曬在島邊。一隻紅嘴黑天鵝慢慢地靠近我,長喙啄著我白色的錦鱗,我的身體舒服極了。

我是聽到妘水妘山的腳步聲才匆忙跳進水中的。那腳步聲急促而嘈雜。起初是一兩個人的,後來便是一群人的。水澤邊映出了他們身上髒兮兮的獸皮、亂糟糟的長發和手裏高舉著的棍棒、石器。這是一支氏族。他們是山頂洞人的後裔。他們是在遠行尋找食物的途中迷路的。無意中他們發現了這片水域。那個叫妘水的女首領把脖子上的貝殼項鏈一下子就拽散了。她的聲音隨著那落水的貝殼,野花一樣綻放開來,妘山,我們找到路了,這裏就是咱們以後的路!

這還用說嗎?這裏也是咱們以後的家。被喚作妘山的男人早就跳進了水裏。他的衣裳像兩片荷葉一樣飛到了岸邊,精赤粗壯的身體像塊黑漆漆的石頭砸得水麵痛苦斑駁。他的身後是更多的石頭一起砸來。男石頭,還有女石頭。一個氏族的所有的石頭。他們都精赤條條地沉入了水底,又浮上了水麵。他們變成了黑魚,變成了黃魚,變成了白魚。而他們洗浴的那片澱水,已經變得渾濁和汙穢。妘山洗幹淨了身體,洗幹淨了頭發,上岸,拿來一截削尖了的木棒,一個猛子紮進了水裏,又一個跳躍竄了出來。木棒上就插著一尾疼痛呐喊的鯉魚了。妘山把魚送到了正用骨針盤頭的妘水的手裏,然後在妘水的臉上摸了一把,又一個孟子紮進了水裏。其餘的男人如法炮製,他們的木棒上就都有了我的同類。我躲在深水的一塊石縫間,才逃過此劫。

我看見他們就那麼精赤條條著,上了小島,點燃了一堆又一堆的蒲草。魚們就在火裏、在木棒上變成了食物。還有的,等不及的,幹脆就把活的魚直接送入了嘴裏。魚鱗、魚腸、魚肚就很不雅觀地粘在他們的血盆大口上。他們吃了魚,有了力氣,又向水鳥們發動了進攻。野鴨,野雞,野鷺驚飛了半邊天。鳥巢被他們搗毀了,鳥蛋成了他們的腹中食。就連行動慢的鳥兒,也沒有逃脫他們的掌握。又是一堆一堆火起,魚類的好朋友鳥類也焦糊了翅膀。那隻紅嘴黑天鵝拖著被擊中的傷腿,黯然一聲哀鳴,衝進雲霄,沒入了遠天的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