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廂房門開了,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探出頭來詞我癡笑。我惶惶地站起來,不知如何是好。老範扔碗筷,跑到廂房門口,抱住女人的腰就往裏拖。可是女人不肯屈從,腳離了地,雙手還死死地扒住門框,伸長脖子朝我吃吃笑……我的心緊縮起來!\r
門終於關上了。廂院裏傳出老範的吼叫和低低的哀求。不知過了多久,風波才算平息了。老範扣住啢房門,蹣跚著走進正屋。這時候,我感到他突然衰老許多:身材更加瘦小,脊背駝得厲害,臉上的皺紋很深很深。\r
“這,這是……怎麼了?”\r
老範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門外的藍天,仿佛在追憶著什麼,說出的話那樣朦朧,那樣遙遠:“……那天,我該去找她家裏的人可我不知道在山村一個男人不許隨便背一個女人……淳樸的鄉風啊,我應該隨從;可我不知道她有那種病……”\r
我聽著,想像著,明白了老範婚姻的不幸。我站起來,捏住他一隻手,想安慰他,可是他倒安慰起我來:“她不犯病的時候,對我還好,還好……也滿能幹……”這個苦命的人嗬,他把生活看成詩,看成畫,卻不知道生活裏有多少磨難!\r
我要走了,我不能住在這兒寫作。老範卻抓住我的手:“等等,你到我自己的天地去看看!”\r
他把“自己的”三個字說得很重,眼睛裏放出光來。我跟著他,推開兩扇薄薄的房門,走進裏屋。他把兩隻手一攤,口氣帶點自豪地說,“瞧,我的畫室!”\r
畫室?這就是畫家的畫室?廂房的山牆正好擋住了窗,屋子裏那麼暗。房梁上掛著一串串苞米,一不小心就會碰著頭。炕的大半叫兩個地瓜幹囤子隻是在角落裏安著一張炕桌。筆筒、墨盒、顏料堆在窗合上,滿滿的一溜兒……老實說,這間“畫室”並不能使我擺脫沮喪的情緒。我爬上炕,看看攤開在炕桌上的一張大白紙,那上麵畫著尚未完工的兩匹駿馬。我雖不做畫,卻也知道那馬畫得並不特別好……\r
陽光爬過廂房的屋脊,投射在油畫上。院子裏,一隻母雞在咯咯地叫。我們互相依偎著,誰也不說話,隻是久久地看著麵前的油畫。我們仿佛走進了藝術聖殿,一種高尚的、純潔的情調,在心中久久地回蕩。塵世間的且惡、庸俗暫時離去了,留在這兒的是理想、光明、美!身處這樣的境界中,我不由想起貝多芬第九交響曲中兩句歌詞,在我耳畔反複回響——\r
您的力量能使找們消除一切分歧!\r
在您光輝照理下人人團結稱兄弟!\r
我們終於要分手了。老範拍拍我的肩膀,說,“老弟,飛吧,你有前途!我扶你一把,也算都是搞藝術的人。”說完,他掏出小本撕下一張紙條來,鄭重其事地寫道——\r
於館長:\r
今介紹我的朋友——一位作家來找你。他的創作遇到困難:需要文化館幫助解決。我把此事托給你辦,望君一定辦好為荷!\r
切切!\r
友老範於即日\r
廂房裏的女人又唱開了,老範卻一字一字地寫行,專心、嚴肅、一絲不苟。我望著那雙幹瘦的手,心中湧起一陣很強的酸楚!世道太不公平,人情太冷漠了,老範的一腔熱情,競顯得滑稽可笑,如此不值錢!但我敬重他,敬重這張紙條。我把紙條疊得方方正正,貼胸藏好,然後向老範告別。\r
老範直送我到院門口。臨別握手時,老範握得我很緊,捏了又捏,仿佛暗示我們永遠心貼著心。我走了,走幾步,又回過頭去,最後望了望斜倚在門框上的老範,望了望攀蜷在廣播地線上的青蔓綠葉……\r
我來到崖子集上,想找個地方,寫完我的《墳塋風波》,溜達了半天,我終於找到一家飯店,那不是人人都可以進去的嗎?我抓了靠窗口的一張桌子,把碗盤搬走,把豬骨魚刺抹盡,便坐下鋪開了稿紙。周圍的桌子都有人喝酒,有的喝得文靜,有的喝得張狂。杯盅相碰,猜拳行令,一片喧鬧聲。然而,我居然感到心特別寧靜。我一行一行地寫著,什麼也聽不清,什麼也看不見。我的眼前隻有人物在活動,場景在變幻。透過活動的人,變幻的景。我還隱隱約約地看見那幅油畫。它淡淡的,淡淡的,襯在我小說的背後,就像舞台深處的天幕——馬車在走,她,那美麗的無名女郎,坐在那麼高的地方,給予我匆匆的但又是永生難忘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