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ntent":"讀完紙條,我精神一振,覺得腰杆壯了,闊步踏進肉鋪大門。我喊了一聲:“老張!”櫃台後就有人答應。隔著玻璃,我看見一個肉頭肉腦的漢子,不長胡子,眼眉稀少,胖臉上閃著油光。他圍著一條黑色膠皮長套,手操一把尺長利刃,正眯著細眼朝我笑,笑得那麼膩人!\r
“這兒有一張給您的條子呢!”我把紙條遞進小窗口。老張接過條子,展開,一字一字地讀起來。讀完,他沉吟一會兒,把紙條慢慢地團成個蛋蛋,對我笑道:“你真會趕巧,小老弟,剩下一桂水油剛讓人提走。”\r
有什麼話說?隻怪我口福不到。我悻悻地走到門口,又聽見老張喚我。我走回去,老張笑眯眯地對我說:“小老弟,以後買水油你自己來。再拿什麼條子我就……”他把尺長利刃往案上一墩,刀尖插進老深,兩手拄著刀把,鼓圓了沒毛的腮幫朝我吹氣——這可不是友好的表示,據說死豬就是吹起來剝皮的!\r
我狼狽地跑出肉店,不時伸出一根手指頭推推眼鏡,心中暗罵:“這個肉包子!”\r
一會兒,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從我身邊走過,手裏提著老長的一掛水油。\r
三遍老範\r
《墳塋風波》接近尾聲,我卻無論如何寫不下去了!\r
我二媽要蓋房子,張羅著推石頭。我是她侄子,自然也算一個勞力。天呀,我可幹過那活兒!幾塊大石頭往車上摞,就有七八百斤重,過大河,爬小坡,二三裏地須一溜煙地跑。好漢子一天推二十趟,我這等草包也少不得十五六趟。有一次,我累得腿抽筋,小腿肚轉到前腿骨上去了;隊長急了眼,用勁一掰,才又把它掰回來!我心中有數:等我推出四間房的石頭,該到矯家老墳裏去完成《墳塋風波》了!我得走!這樣下去要誤事的。一天清早,我逃跑了,背著我的黃書包,在大道子溜達。上哪去呢?必須找個地方住兩天,寫完小說,才能上文化館去。我想嗬想嗬,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人影!老範!對,上他那兒混幾頓飯吃,是用不著開條子的。\r
到辛莊有二十多裏路。天過午了還沒走到,肚裏那個餓呀,隻覺得手指發麻,嘴唇發麻,牙根也發麻。我心裏感歎道:人到落魄時,才真懂得飲食的金貴。\r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進辛莊,打聽了一路,來到老範家門口。他家的院子很窄巴,有廂房,有豬圈,剩下的空地隻好走走路。但窗下種著一棵眉豆,嫩綠的須藤攀著有線廣播的地線,蜷蜷地伸向天空,為這小院增添了一點喜色。我揣度,老範的日子過得還行。\r
老範見了我,一番熱情自不必說。我也顧不得客氣,先把肚皮問題提了出來。老範一聽我到這時還沒吃飯,心疼極了。他取出家中最珍貴的食物——掛麵,下到鍋裏,又打上幾個雞蛋。這期間,他怕我餓極(猜得正中),又泡了一碗桃酥讓我先喝。我喝桃酥,吃麵條,真是感激涕零!感激之餘,心中又生出一絲慶幸:老範家境不錯(桃酥、掛麵就是證明),我在這兒住兩天不成問題了。\r
美餐接近尾聲,我才將臉從碗口仰起,找幾句閑話說。我問起那個美術小組,他的臉色陰沉下來,告訴我:公社管宣傳的劉常委找他談話了,命令他立刻停止“小團體活動”。老範很吃驚,可是爭辯不得。\r
“有一件事擾得我很苦。”老範愁悶地說,“劉常委怎麼會那樣清楚底細?我說的話他都好像親耳聽見,連你那天在場他也知道……”\r
我渾身一震,眼前浮出莊明那張精明的臉來。我說:“有內奸,八成是莊明!”\r
老範慌忙搖手:“不好亂說,不好亂說”\r
我不顧一切地說下去:“完全可能!莊明是公社的文藝骨幹,劉常委為什麼不安排他打進來呢?那樣他掌握你多方便!”\r
“我們是老交情,都是搞藝術的……人家那樣敬重我……”\r
敬重!我立刻想起老李揶揄的笑容,還有那個可憎的肉包子朝我吹氣的情景……我真想大叫一聲:“你知道人家心裏是怎樣看待你的嗎?”但我沒有叫出聲來,我實在不願傷這個好人的心。\r
老範像農民那樣蹲在椅子上,雙手抱住頭。很久很久,他說了兩個字,聲音裏包含著很深重的痛苦:“人呢……”\r
這時候,廂房門一響,走出一個幹瘦的小老頭。老範介紹說:“這是我父親。”我趕緊站起來,老頭卻唯唯諾諾地朝我哈腰,倒退著走到牆角,挑起一擔糞桶,出門去了。我心中很不是滋味。老範也朝我苦笑一下,再不說話。我們都不願觸及一個話題:正是這個小老頭,連累全家落到這步田地。\r
我放下碗筷,老範手腳麻利地收拾桌子。屋裏很靜,卻有一種壓抑的氣氛。我力圖擺脫這種氣氛,腦子裏想起“豬八戒背媳婦”的趣事,便問:“嫂子呢了我還沒見過她哩……”似乎是回答我的問話,廂房裏響起一個女人的歌聲。歌聲中有一種病態的顫音,令人聽了不由毛骨悚然。我大駭,驚望老範。老範洗碗的手顫抖起來,碗邊磕著鐵鍋,發出刺耳的聲響。\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