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例外,鄰床有兩女一子的老太太,因為分攤住院費的時候,她的三個孩子鬧翻了。目送她和陪床的小女兒出了門,高素芬對著她們的背影努了努嘴,然後小聲跟展愛娟說:“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他們一家人鬧翻了。你說都是一個媽生的孩子,誰過得富裕就多出一點,相互體諒一下,把事就揭過去了。他們這一鬧,老太太除了自個兒抹淚,沒有別的法了。”
展愛娟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空著的病床,剛一張嘴,話未出口,就見老太太的兒子推開了病房門。他縮頭縮腦地往病房裏掃了一眼床,可能是看到他媽不在病房,掉過頭抽身退了出去。
“窩囊樣啊。一點也不像是個爺們。媳婦和媽隔一層,兒子可是媽懷胎十月生的,一點也不知道心疼當媽的。哎,大飛,你可別學他,娶了媳婦忘了娘。”高素芬一臉的憤慨,替鄰床老太太打抱不平,並借機給展逸飛上了上眼藥,想防患於未然。
展逸飛訕訕地笑了笑,手底下加了把勁,繼續給高素芬捏著腿。高素芬得勢不饒人,準備餘興未了地繼續給展逸飛上“家庭政治教育課”。
她說:“不管怎麼說,人家有三個孩子,兒子不管還有女兒。我和你爸沒有閨女,老了說不定就會被你扔到地上無人管了。”
話逼到這個份上,若是再沒個回應,高素芬指不定會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展逸飛臉上有些掛不住,好像他已經那樣做了似的,渾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
“哪能,哪能呢?”展逸飛嘴上說著,眼睛也不時瞟了瞟周圍,看到沒有人注意他們這邊,才鬆了口氣。
高素芬說:“你現在還做得了主。等結了婚,你就不是你了,你得聽你媳婦的。她怎麼樣,我管不著,但你若對我和你爸不好,別想讓我把家產留給你。”
展逸飛坐在那裏麵色尷尬地笑了笑,心裏盼著有什麼事好讓他脫身。這時,夏彤提著暖瓶走了進來,一進門就衝著展逸飛招了招手,說:“哥,我舅讓你去吃飯。”
展逸飛從白色的方凳子上彈跳著站起身,連招呼都沒打,就逃也似的跑出了病房。他想若不是夏彤幫他解圍,他們家“大股東”現身說法的教育課還不知道要上到啥時候。
後來,他曾向夏彤坦言過,當時他有點怕了高素芬。怕歸怕,但事到臨頭,他還是得和大多數兒子一樣夾在親媽和媳婦之間做“夾心餅幹”。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他能一碗水端平,幫理不幫親。
術後第二天,高素芬從監護室轉到了普通病房,身體正在順利的恢複當中。若是不出意外,再過四五天,醫院就會準許她出院。
但展逸飛等不到那個時候了,公司打了好幾次電話催促他回去上班。雖然之前他特意延長了兩天假期,但不湊巧的是公司那邊出了點狀況,必須由他回去處理。這下展逸飛犯了難,左思右想找不到折中方案後,他打算跟高素芬實話實說。
“媽,有個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展逸飛喂了高素芬一些水,事還沒說,他自個兒先把腦袋垂了下去。
高素芬睜眼看了看扭捏作態的展逸飛,猜到他要說什麼,卻不接話。她閉上眼睛忍受著腹部傷口漫出來的疼痛,心裏對她這個唯一的兒子生出些怨氣。她心想:“我都到這個時候,你還想著上班的事?你可真孝順!”
展逸飛像蚊子哼哼一樣說:“媽,明天我得回北京了。”
無語的沉默後,展逸飛動了動嘴角,還想再說什麼。但看到高素芬無動於衷的樣子,他的喉結上下活動了一下,終究沒有再開口。
高素芬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任由兩行淚水奪眶而出。展逸飛慌了神,忙不迭找出餐巾紙幫她擦拭,卻被她伸手扒拉到了一邊。
展愛娟和展愛民從外邊說著什麼事回來,剛到病房門口就看到高素芬母子倆鬧情緒的一幕。展愛民一臉怒色地瞪了展逸飛一眼,卻猜不出他哪裏做錯了,惹得高素芬對他發脾氣。
展愛娟趕緊走了幾步,從展逸飛手裏接過餐巾紙幫高素芬擦掉了淚水。可能是覺出了展愛娟的氣息,高素芬的淚水流得更凶了。展愛民心裏不得勁,向展逸飛遞了一個眼色後,自個兒先走了出去,站在婦科病房門口外等著。展逸飛放不下心,往病床前湊了湊,想再跟高素芬解釋解釋。
展愛娟伸手把他擋住了,示意他先去外邊走走,有話過會兒再說。這時,等在病房門口的展愛民發現展逸飛沒跟出來,就透過門玻璃看著病房裏的動靜,衝他招了招手。
展逸飛執拗地站在展愛娟身後,對展愛民發的信號視而不見。展愛娟擔心他們父子倆都著急鬧起來,回過頭看了一眼展逸飛,說:“大飛,你先出去找你爸去。有什麼事,過會兒再回來跟你媽說吧。”
展逸飛不為所動,轉身站在病房的窗戶前,樓前走動的人和迎風而舞的洋槐樹盡收他的眼底。眼瞅著他們父子倆心中的疙瘩越結越大,展愛娟心裏替他們著急。她朝麵色鐵青的展愛民擺了擺手,阻止他進病房。
展愛民沒有聽她的,他隨手推開病房門,氣衝衝奔展逸飛而來。展愛娟一臉惶急地站起來,伸手把展愛民的目光引到淚水不止的高素芬身上,意思是他們爺倆別再往高素芬心裏添堵。
展愛民停下來,思量了片刻,摸了摸裝煙的上衣口袋,不情願地掩上了房門。
“你要走,我沒意見。你去和你爸好好聊聊去。他隻要點頭同意你走,我沒二話。”高素芬眼裏含著淚,對著展逸飛的背影說。
展逸飛整個人猶如被針紮了一下,禁不住打了個哆嗦。雖然他極不情願去跟展愛民商量,但拗不過高素芬話語的沉重與期盼。他回過頭來,高素芬淚眼汪汪的目光正等著他,於是,他點了點頭,慢騰騰地向病房外走去。
“這爺倆一個比一個倔,哪來的那麼大的怨氣。”
還沒走到病房門口,展逸飛就聽到了高素芬向展愛娟訴苦抱怨。他沒敢回頭,怕自己失態。他能覺出來,病房裏的人都注視著他。或許談不上笑話他們,但至少有圍觀看熱鬧的心態。他可不會讓外人看他們一家的笑話。
“爸。”展逸飛默默地走到展愛民身旁,心裏想著抽支煙,摸出煙盒卻發現沒煙了。他有些泄氣地把空癟的煙盒揉成一團,像投籃一樣扔進了身後不遠處的垃圾桶裏。
展愛民側過頭來看了展逸飛一眼,掏出煙和打火機隨手放到了他身前的窗台上。展逸飛伸出手思量了思量,終究還是忍住沒有抽。
“想抽就抽唄。”展愛民冷冷地說。
展逸飛沉默不語,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和展愛民肩並肩站在窗前。展愛民側過頭看了展逸飛一眼,隨手把煙拿了回來,意思是你不願意抽我還不願意給了呢。
這是展逸飛回到呂城後,他們父子倆唯一一次直接對話。展愛民想不透,兒子對父親哪來那麼大的怨氣,連話都不願意說。後來,還是高素芬釋去了他心中的疑問。原來,高素芬曾向展逸飛提過他整天不著家,外出湊份子喝酒解悶的事。即便知道了症結所在,展愛民也沒有對症下藥,想著給當兒子的解釋什麼但又抹不開當爸的麵子。
“要回就早點兒回吧。吃人飯受人管,工作了沒有上學時那樣自由。有空多往家裏打個電話,關心關心你媽。”展愛民冷冷地丟下這句話,轉身回了病房。
展逸飛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實際上他心裏受到了極大的觸動。他抱定必遭受展愛民劈頭蓋臉訓斥的想法,想好了以沉默應對一切的策略。他覺得那樣的話他或許會走得心安理得,心裏也會好受一些。誰料展愛民竟然反其道而為之,讓他大跌眼鏡。
當兒子的沒有當爹之前,想理解或者看透身上流著他一半血的男人,的確有點勉為其難。展逸飛有所不知,在他從南京飛回呂城的路上,高素芬千叮嚀萬囑咐過展愛民,要他無論遇上什麼事都不要為難孩子。
當時,展愛民道出了他內心的真實想法。他說:“老婆子,我的心也是肉長的。我給大飛五年時間,就是逼他給自己一個時限,盤算好自己的路。退一萬步講,他真在北京混不開,咱們不也得給他準備好退路。我若是把話挑明了,他出門在外受點委屈還不撂挑子。”
就在剛才,展逸飛沒出來之前,展愛民逐漸平複了怒氣升騰的情緒。他多少理解了高素芬不肯鬆口做惡人的原因,就是逼著他們父子倆敞開心扉,好好談談。若是高素芬站在他們身邊,肯定又會丟給展愛民一些白眼。
展逸飛長舒了一口氣,隻見他雙手舉過頭頂,握成拳在半空晃了晃,把展愛民帶給他的意外吞進了肚子裏。他不再猶豫,轉身回了病房。現在有了展愛民的支持,高素芬就不會再攔著他。
走到病房門口,他正準備推門進去,高素芬對展愛民的埋怨隔著門灌進了他的耳朵裏,讓他生出一絲愧疚。
“你個老東西,自己當好人,把我弄成壞人。看吧,咱們要是有三兩個孩子,我看你還怎麼充好人。”
展愛民神色尷尬地笑了笑,還不忘朝門外瞧瞧,他不想展逸飛聽到他們夫妻的談話。實際上,等他抬起頭看向門口的時候,展逸飛早機警地閃到了一邊。他半個脊梁緊貼在白色瓷磚牆上,品味著高素芬方才說的話,那份身不由己的愧疚感讓他的心情異常沉重。
他想好了,等高素芬和展愛民老了,他絕不會讓他們老無所依,一定要給他們比預料的現實好一些的晚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