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歪打正著,展愛民和高素芬不經意的安排打亂了展逸飛和董欣怡既定的旅遊計劃。
清明節放假前,展愛民從戰友張指導員那裏得到了呂城準備公開招考一批公務員的確鑿消息。之前,他們三個老戰友聚會時,張指導員曾透露過來年招考公務員的事。當時,展愛民對此等機會隻有唉聲歎氣的份。但春節期間,聽聞展逸飛在北京混得不如意,他心裏不免有些心疼。於是,他抹下麵子私下給張指導員打電話,讓他有招考公務員的確切消息後務必提前跟他通通氣,以便做降服展逸飛的準備。
這天回到家裏,展愛民心裏想著事,沒有留意到家門口上方壘出輪廓來的燕子窩。他上樓的腳步聲驚動了銜泥歸來的兩隻燕子,它們鳴叫著站在樓梯間的窗戶上等待著繼續築巢。他掏出鑰匙準備開門,高素芬卻從家裏替他開了門。
展愛民臉上堆著受用的笑容,說:“你怎麼知道是我回來了?”
高素芬白了展愛民一眼,那意思是別給我臭美,自作多情了。她把擋在身後的垃圾提在身前,繞過展愛民,彎腰放到了樓梯間的旮旯裏。她直起身準備回家,看到展愛民依舊站在門口等著,像是有什麼話要跟她說的樣子。於是,她打量了他一眼,替他先開了話頭。
“看你魂不守舍的樣子,一看就知道你心裏有事。有什麼事就說吧。說出來,我好幫你出出主意。”
展愛民不接話也不反駁,無聲似有聲地默認了她的猜測。他心裏暫時還沒合計好,隻要開了口,他必須把高素芬拉到他的陣營裏。
“老婆子,這兩天你和大飛聯係了沒有?他放假回不回來?”展愛民緊隨高素芬的腳步進了家門,看了一眼那部黃綠色的座機,打聽著他急於獲知的信息。
誰想他哪壺不開提哪壺,竟然勾起了高素芬的無名怒火。她揶揄展愛民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真想不到你心裏還能想著你有兒子。”
展愛民賠著笑,替自己辯解說:“你說的什麼話。哪有當爹的不關心兒子的道理。我這不是不想給他造成壓力嗎?”
高素芬倒是直接,摸準了展愛民肚子裏憋了什麼事,且和展逸飛相關。於是,她撇了撇嘴,有些惱怒地說:“行了。別在我麵前玩那些彎彎繞了,有什麼事趕緊說。”
展愛民笑吟吟地點了點,說:“今兒下午,老張給我電話漏了口風,清明假後,他們會發布市裏招考公務員的消息。過年的時候,大飛說他在公司受排擠,我當時想讓他回來報名,擔心他知道了後會躲著咱們。所以……”
高素芬把話接了過去,說:“所以你想讓我做惡人給大飛打電話,你當背後的好人。你說你們爺倆咋回事,有什麼解不開的疙瘩。隻要見了麵,話說不上幾句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你說把事擱在你身上,攤上個你這樣的爸,你會回來嗎?反正我會躲得遠遠,眼不見心不煩。”
展愛民耐著心性等高素芬發完了牢騷,才把回家路上想到的憂慮分析給她聽。他說:“我覺得還是在你的身體上動動腦子,咱騙他說你去醫院查體,發現子宮肌瘤複發,需要再動手術。”
高素芬一臉的不悅,心裏卻知道這是沒辦法的辦法。有誰不盼著自己關心的人健健康康,但為了爭取到更多的幸福,言語上對自己的不敬還是個劃算的買賣。
“你都想好了,還要我說什麼。你想什麼時候給他電話?”高素芬瞪了展愛民一眼,問他接下來的計劃。
展愛民說:“現在有些過早。我覺得咱們先給他從網上報名登記,等清明節假期後再給他電話。這幾天就讓他野兩天。完了,咱們再緊韁繩吧。”
高素芬點了點頭,雖然不高興但沒再抱怨什麼。她心裏清楚展愛民不僅僅是心疼展逸飛,還在為他們倆老有所養的生活做著努力。
“對了,我突然想起個事。大飛考完試,出了成績,老張能幫上忙嗎?”高素芬邁進廚房的那隻腳又踅了回來。她站在廚房門口,暗示展愛民提前和老張打個招呼,將來給展逸飛的分配行個方便,把他分到好一些的部門去。
展愛民不想商定好的事再遭波折,就安慰高素芬:“已經和老張說了。他說隻要不違犯黨紀國法,能幫絕不會站在一邊看著。”
高素芬微笑著點了點頭,嘴裏嘟囔著“這才有點戰友的樣子”,然後心滿意足地轉身去了廚房。她從方便袋裏扒拉出幾個青辣椒,準備開個小灶,炒個辣椒炒肉,給展愛民今天的表現來個獎勵。
正如展愛民所說,清明假後,呂城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的官方網站上發布了本市招收公務員的消息。展愛民向戰友張指導員請教了網上報名的事宜後,再一次挑起了展逸飛就業去向的戰爭。
俗話說,薑還是老的辣。展逸飛果然中計了。他火急火燎地從北京坐火車回到呂城,片刻不敢停歇地回到家裏,看到高素芬給他包了水餃,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意識到他的孝心被父母給利用了。
就此,氣憤不過的他沒來由地說了一些狠話。他說話時的那個狠勁兒,仿佛要跟父母斷絕關係似的。不過他做不到,且不說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緣關係,就是那份含辛茹苦的養育之恩也讓他做不出忤逆不孝的事來。
高素芬問他:“你要怎麼樣才肯聽我們的?”
“還聽什麼聽?誰出的餿主意啊。我在北京工作好好的,幹嗎回來參加公務員考試。沒事吃飽了撐的啊!”
高素芬說:“你爸和你張叔打過招呼了。隻要你好好複習,積極備考,肯定能進市財政局。你給我交個底,到底參不參加吧。”
展逸飛餘氣未消,哪裏能聽得進去。他悶頭坐在沙發上,摸出手機想給董欣怡打個電話,卻被高素芬一把搶了過去。
“你沒給我準信前,誰也別想聯係。這個事,欣怡幫不上你。我和你爸是為你好。考上公務員是一輩子的鐵飯碗,不出大的意外,不可能被辭退。你在北京上班就不一樣了,不僅吃人飯受人管,搞不好哪天就丟了飯碗,又得重新再找工作。你現在還年輕,找工作相對容易點,等你到了四五十歲還這麼漂著啊。將來,我看你拿什麼養家。”
展逸飛據理力爭地反駁高素芬:“別看我現在給人打工,說不定將來我能自己創業。有出息的人才不賺有數的錢。”
高素芬沒理會展逸飛對展愛民不敬的茬兒,繼續按照她的邏輯勸說著。她說:“回來上班,掙得肯定沒有你在北京多。但進了市財政局,沒有壓力啊,不用整天扛什麼任務,也不用擔心哪天失業。別人不說,咱看你爸,幹多幹少都一個樣,混到年齡,孬好不說還當了個科長。這一輩子下來,小日子過得不算大富大貴,但也不缺吃少穿的。”
展逸飛不屑一顧地冷哼了一聲,他壓根沒把展愛民的人生軌跡作為他的坐標。他心氣大著呢。他說:“媽,咱能提高點追求嗎?我今天打工是為了明天的創業積累經驗和人脈。再說就我這腦子和脾氣能在公務員那圈子裏混開啊。我爸是個特例。咱們家沒有一個願意溜須拍馬的人。我是你們教出來的,你們怎麼還把我往火坑裏推。”
高素芬恨鐵不成鋼,歎了口氣,說:“我好話說了一籮筐,你這個孩子咋就不明事理呢。你上了快一年的班了,我都沒見你賺多少錢。過年的時候,王彬交給他媽一萬多塊錢。你呢?”
展逸飛有些氣短地半躺半坐在沙發上,想著過年前他去中關村用信用卡套現的事,他不由得有些心堵。盡管高素芬說的話很有道理,但展逸飛不甘心回到呂城按部就班地活一輩子。
若是換作別人肯定會覺得展逸飛吃飽了撐的,好好的機會不去利用。但人各有誌,展逸飛想的是在北京一類的大城市紮根生活下去。
“……這一年到頭,各種各樣的補助、過節費、陽光工資,你在北京上班有嗎?肯定沒有。即便現在有那些個餐補、交通補助,等你離職或者退了休,誰還會給你發。若是考上公務員進了市財政局,熬到退休,以前該享受的福利待遇照舊享受。這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你這孩子咋那麼死心眼,不願意回來呢。”
展逸飛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地半躺半坐在沙發上,擺出一副油鹽不進的架勢。高素芬聽到門外的腳步聲,起身去給展愛民開了門。展愛民動了動嘴巴,遞了個眼神,和高素芬打完啞語,對展逸飛不肯屈服的態度掌握了個八九不離十。
看到展愛民陰沉下來的臉色,高素芬趕緊伸出手扯了他一把,示意他別火上澆油,跟展逸飛吵嚷起來。展愛民會意地點了點頭,順手把手裏的東西塞給高素芬,故意提高嗓門說:“愛娟一會兒過來,說是有什麼事要找大飛。你去廚房準備幾個菜,晚上咱們一塊吃個飯。”
展逸飛一骨碌從沙發上坐起來,理都不理展愛民,徑直向他的臥室走去。眼瞅著他就要隨手帶上房門,展愛民心氣愈加不順,抬腳想快步跟上去,卻被高素芬連拉帶拽地攔了下來。
高素芬說:“你別再添亂了。等他姑來了再說吧。這個事急不得。你真把他逼急了,他跑回北京,咱倆還能把他誆回來?”
展愛民有些氣餒,掉頭就要出門而去。高素芬急忙喊住他,揚了揚手裏提著的吃食,說:“你幹什麼去?不留在家裏幫幫我。”
“還能幹嗎去。我出去透透氣。”展愛民有些不耐煩地回答著。
高素芬哪能吃他這一套,她隨手把那些吃食丟到餐桌上,氣呼呼地扯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展愛民意識到他的失態,趕緊湊上前去,哄高素芬開心。他附在她的耳朵上,小聲說:“我去大門口等等愛娟。我提前跟她通通氣,臭小子興許能聽她的勸。”
高素芬一臉的不相信。她心想:“我這個當媽的話他都聽不進去,她一個當姑的說的話能管用?”
她心裏雖然如此想,嘴上卻壓低聲音說:“那你可得好好囑咐囑咐愛娟。這回說什麼都得讓她把展逸飛的心氣給我說順了。”
展逸飛和衣斜躺在床上,兩眼動也不動地盯著浮了一層塵土的屋頂,想著脫身之法。他算是看明白了,在這個家裏,他是他父母征服的目標。他隱約聽到了高素芬對展愛民的叮囑,臉上湧現出一絲不屑。他想:“你們可真用心,還請了外援當說客。”
不知不覺間,展逸飛迷糊著睡著了。等到聽到展愛娟和高素芬的對話聲,他掙紮著從床上坐了起來。他看了一眼蓋在身上的被子,心裏頓時一暖,不用猜就知道是高素芬幫他蓋的。但這又怎樣呢?
他心想:“若不是你們合夥把我騙回來,我至於擔心得一夜沒合眼嗎?”
他還記得離京前和賀繼紅通的電話。賀繼紅對高素芬的病情疑惑不已,還專門給呂城人民醫院的吳主任打了電話。吳主任說不排除複發的可能性更加重了展逸飛心中的擔憂。當時,若是他仔細留意,不難發現高素芬舊疾複發是個經不起推敲的謊言。
但人都是有弱點的,與其說高素芬的病情是展逸飛的軟肋不如說是他的孝心讓他著了父母的道。他心裏雖然理解展愛民和高素芬的擔心,卻不曉得他們緣何想著法逼著他回呂城,幫他安排他的人生。
他想若是擔心老無所養,等他們老了,跟著他去北京不就得了。或許是他把生活想得太簡單了,也或許是展愛民和高素芬把今後的擔憂想得太複雜了。不管怎麼樣,父母和兒子之間缺少了一個開誠布公溝通的機會,尤其是當父母的無形中把兒子當成了他們的私有財產,不想他受到丁點損害。
燕兒長大總會離巢,這是大自然的必然規律。俗話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生活中,每個人大部分時候都是當局者,等到某一天受到啟發,才會恍然大悟,一切原本可以不用那麼複雜。借用佛家的話,緣起緣滅自有其根性。現實中真正能隨緣者有幾人?
展愛民和高素芬陷入對展逸飛的嗬護或者說是愛的執念中不能自拔。這就是有執著的地方必有痛苦。所謂解鈴還須係鈴人,終有一天,他們會明白“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的道理。
展愛娟原本不打算來做說客,卻又不願意拂展愛民的麵子。再加上她確實有事想要展逸飛幫忙,於是答應來家裏一趟。高素芬躡手躡腳走到展逸飛的臥室門口,把耳朵往木門上貼了貼,聽了聽裏麵的動靜,確定展逸飛醒了,就回頭朝展愛娟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