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年,出了正月,日子過得飛快。
驚蟄節氣那天,天地間春雨霏霏。伴隨著那一絲淡淡的花香以及入室的土腥氣,春天以它慣有的姿態昭示著它的存在。家屬院裏的楊樹下落滿了像毛毛蟲一樣的花絮,護城河兩岸的綠樹吐出了嫩綠的新芽,兩隻野鴨在清澈的護城河裏遊來遊去,時不時紮入水底,從入眼處進入水中,潛一段水後在幾米遠的地方冒出頭來。
跟隨著春天的到來,萬物複蘇,展逸飛動了跳槽的念頭。這裏麵有工資偏低的現實考慮,也有班上鍾姓同事的慫恿。鍾姓同事和展逸飛同在一個部門,負責市場宣傳運作,隻是兩人的分工不同。展逸飛負責媒體宣傳和運營,鍾姓則是學校網站的運營人。
年前,鍾姓同事曾私下和展逸飛提過跳槽到另一家同類機構的事。當時,展逸飛沒有放在心上,現在鍾姓同事舊話重提,他忍不住動了心。按照鍾姓同事跟他說的,跳槽到那家公司,工資肯定比現在的公司要高。
“老展,你自己考慮考慮,每個月多拿個幾千塊錢,多了不說,至少能把咱們的房租賺出來。”鍾姓同事邊留心觀察著四周邊闡述著他的理由。
展逸飛蹲在樓梯間的平台上,把剛抽完的煙蒂空投進了不遠處的垃圾箱。鍾姓同事摸出蘇煙,示意展逸飛再抽。展逸飛搖了搖頭,內心有些糾結。他想起自己曾遭受的白眼和排擠,也不甘心窩在這個公司,一時卻拿不定主意,不敢貿然跳槽。
鍾姓同事繼續給展逸飛打氣,說:“我可想好了。那邊的媒體運營狗屁不懂,咱們過去了就是他們的骨幹員工,比在這裏受老陳的窩囊氣好多了。老陳那個王八蛋白掛了市場總監的銜,除了對咱們手底下這幫小兄弟狠,遇上事就他媽的了。”
展逸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雖然沒有什麼好說的,但不說點什麼又顯得他沒誠意。於是,他把身前那一枚被人踩扁的煙蒂一腳踢到敞開的窗口,看著它從七樓高的空中畫了個弧向樓底下落去。
“你先和他們接觸一下,咱們要過去得把一些事摸清楚。別等咱們這邊辭了,那邊又變卦了。到時候,咱們倆可就在地上沒人管了。”展逸飛心裏沒底,卻又不想舍棄當前的大好機會。
鍾姓同事笑了笑,說:“等的就是你的痛快話。我和他們那邊的負責人約好了。今晚上咱倆和他見麵談談。咱們摸摸情況再說。”
展逸飛點了點頭,心裏卻像吊了十五隻水桶,七上八下的。他擔心他們的異心之舉被公司察覺。他想叮囑鍾姓同事把事想仔細了再行動。可未等他開口,他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直接拒接,然後把手機裝進了口袋裏。他對鍾姓同事說:“前台打來的電話,估計是老陳喊我過去說廣告投放的事。”
鍾姓同事替展逸飛抱打不平,義憤填膺地說:“周扒皮都不如他會壓榨人。等著吧,等咱們走了,看他怎麼玩。”
展逸飛和鍾姓同事一前一後回到辦公室,他們嘴裏的老陳已等了他們多時。看著設計師背著老陳遞來的眼神,展逸飛心裏叫苦不迭,卻隻能硬著頭皮站在了他身側,聽候他的發落。
老陳陰沉著臉看了展逸飛一眼,指責他說:“老展,你咋回事啊?廣告設計成這個樣,你還有心情出去抽煙。以後,咱們市場運營部門得出台個戒煙的獎勵。”
展逸飛沒心情搭理他,徑直走到自己的工位前,一屁股坐在了電腦椅上,然後敲動著鍵盤輸入了開機密碼。鍾姓同事好像沒事人似的,和老陳閑聊著網站運營的事。除了對前台谘詢師接電話不給力的抱怨之外,就是對老陳不懂網站投放瞎指揮的揶揄。
老陳的臉色變成了茄紫色,他有氣沒處撒,隻好拿設計師出氣。設計師也不是吃素的,站在專業角度跟他據理力爭。一時間,辦公室裏靜默了下來,每個人都憋著一肚子氣。老陳滿屋掃了一圈,目光落在了鍾姓同事的身上。若是展逸飛抬起頭看,不難發現老陳滿腔的怒火能把人給活吞了。
“展逸飛,你來我辦公室一趟。”老陳冷冰冰地說完話,摔門而去。
展逸飛一臉苦相地指了指正和設計師會心而笑的鍾姓同事,說:“都是你給我惹的禍。今晚你請客,算賠禮吧。”
鍾姓同事收回目光,笑著看了看開著的QQ對話框,說:“沒問題啊。不就一頓飯嗎,今晚八點,咱們一醉方休。”
展逸飛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拿著記錄本走出了辦公室。還在辦公室門口不遠處,他聽見了鍾姓同事和設計師對他將要吃一頓老陳的“爆炒栗子”的同情聲。
“爆炒栗子”是他們幾個刺頭接受老陳業務教育的戲稱,無非就是些業務上的指點和工作不力的批評教育。展逸飛剛來的那一段時間還覺得老陳為人很熱情,後來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相處久了,展逸飛覺得老陳是一個權力利欲極重的人,還有點小肚雞腸,看不得別人比他有能耐。可能是擔心他的職位不保吧,但凡逮到機會就會給攤上事的下屬穿小鞋或者當麵棒喝一頓。
今天,老陳還是老生常談的那一套,他教育展逸飛不要拉幫結派,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對此,展逸飛也見怪不怪了。這有點像莊稼地裏的糟蹋糧食的蟲子,噴灑同一種藥多了久了,自然而然會產生抗體。
展逸飛對老陳先拉攏後敲山震虎的那一套早有了免疫力。他說他的,展逸飛悶頭坐在那裏想自個兒的事,兩不耽誤。今兒他想的是即將跳槽的成本和風險。等到“先這樣吧”四個字出現在老陳的嘴裏,展逸飛合上記錄本,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市場總監的辦公室。
心中隻要種了因,終究會有一個果在那裏等待著。展逸飛和同業機構市場負責人的初次見麵,交談還算融洽。唯一讓他受不了的是那負責人說話有些打官腔,還提到了一些觸碰到展逸飛自身短板的問題。但對方開出的挖人條件還有些誘惑性,底薪比他現有工資翻半番,績效工資單獨核算。這著實讓展逸飛有些心動。從就餐地出來到回通州的路上,他都沉浸在一種難言的喜悅裏。他把跳槽後的待遇和現在的橫豎做了個對比,抱定了回住處後說服董欣怡支持他跳槽的想法。
天上不會掉餡餅的。展逸飛深陷其中自然亂了心性,幸虧還有董欣怡幫他降溫,否則他今後的路怎麼走還真說不好。展逸飛一進屋,順手把前來給他開門的董欣怡緊緊抱在了懷裏,那份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董欣怡不明就裏,雙手貼在展逸飛的臉頰上,有些戲謔地說:“咱倆都老夫老妻了,一天不見也不至於這麼激動吧。”
展逸飛把臉埋進董欣怡散開的頭發裏,聞著帶著淡淡頭油味的秀發,把她抱得愈加緊了。良久後,他在她的掙紮裏親了一下她的額頭,鬆開了手。
“事情談得差不多了。那邊給的底薪比現在的多一半,另外每月還有績效。我喜歡績效,那有挑戰性,隻要好好幹,賺的錢肯定比現在多。有了錢,咱們換一個好一點的地方住。”
董欣怡伸手理著被展逸飛弄亂的頭發,麵色平靜地注視著她身前的這個男人,從他那帶著喜色的腔調裏,她有些跟他唱反調的擔憂。
“今天下午你和我說了後,我一直在琢磨。我個人意見,你還是待在現在的公司比較好。”董欣怡看到展逸飛沉下來的臉色,趕緊補充說,“你先別急著吹胡子瞪眼,聽我把話說完。”
展逸飛不搭理董欣怡,自顧自徑直走去電腦桌前坐了下來,把背影留給了她。董欣怡站在原地愣了愣,無奈地苦笑了一下,卻沒有放棄,繼續說著她對他跳槽的看法。
她說:“老鍾比你早到公司兩年吧?”
展逸飛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壓根就沒有接話的想法。董欣怡沒有就此打住,而是繼續說著:“你以前和我說過,他和你們的頭兒老陳同一年進的公司。你應該比我明白,他急於跳槽不僅僅是薪水的問題吧。這是典型的一山不容二虎。再說,我覺得挖你的那家公司動機不純。咱們反過來想一想,他們為什麼要把你和老鍾挖走,就算你們有能力,但說到底還不是同業之間的競爭,相互挖台腳。你覺得對同業采用這種手段的公司,將來不會用在你們身上?你們現在還有利用價值,等到將來沒有什麼可用的,肯定會想法把你們辭掉。”
展逸飛換了個舒坦些的姿勢,繼續坐在那裏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暗示。董欣怡看他有些鬧情緒,跟自己較真,忍不住有些心急起來,說的話也重了點。
“就算我剛才說的那些假設都不成立。你自己動腦子想想,他們憑什麼給你們開比現在公司高出一半的工資。看你長得帥還是你比別人多出個三頭六臂。展逸飛,你給我醒醒吧。高薪水的背後就是那份能承擔起來的能力。你那個姓鍾的同事我不了解,但你吃幾碗幹飯自己還不清楚啊。我知道你心急,但總不能不顧及現實吧。我今兒把話撂這裏,你若真跳了槽,早晚有後悔的那一天。”
展逸飛動了幾次嘴,終究還是忍下了。他突然間覺得董欣怡的話有幾分道理。但他心裏一時間擰不過那個勁兒來。說白了,他對董欣怡不給他留麵子且不誇他幾句的事有些小家子氣的計較。
董欣怡哪能看不出來展逸飛那點小肚雞腸的心思,她卻不打算慣他這個臭毛病。不是她不食人間煙火,而是她覺得若是順著他的心思來,最終他肯定會經受不住鼓動,做出跳槽的傻事來。
這一夜,他們倆自相戀以來第一次鬧情緒紅了臉。他們誰也沒理誰,背靠著背睡了。
第二天一早,展逸飛平緩了情緒,主動跟董欣怡認錯修了好。他聽從她的勸告,沒有和鍾姓同事一起貿然跳槽。等到鍾姓同事辭職,展逸飛禁不住心生劫後餘生的慶幸。鍾姓同事原本是想和展逸飛打包綁在一塊要挾老陳,造成一種他逼他們辭職跳槽的假象,好讓自己上位。
鍾姓同事辭職走了,沒有去那家同業公司,一是因為他們入職的時候都簽過保密協議,二是因為他有了新的想法。他準備找個合夥人一塊搞教育培訓資源推介的網站。他走後,展逸飛的日子就此安定了下來。雖然老陳還故技重施,但有了收斂的跡象。據傳,他有心去下邊的省會城市搞分校,成為他們公司的封疆大吏。
轉眼間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清明節。清明節假期是人們掃墓祭奠逝去的親人的日子。但對於展逸飛來講,他和董欣怡樂得有三天的假期,可以出去踏青遊玩。若在呂城,清明節過得會有些講究。
清明節被老呂城人稱為“小寒食”。展愛民的記憶中,這一天還有個“耍日子”的叫法。展逸飛小時候沒少玩插柳枝、吹柳笛、放風箏、蕩秋千。可惜歲月催人長,展逸飛長大了離巢了,展愛民和高素芬卻老了,獨守著老巢。
這似乎就是現代大部分獨生子女家庭的宿命,父母與子女分別而居,做子女的喜歡有個小天地,當父母的卻打心眼裏盼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在這種取向不同的拉鋸戰中,當子女的肯犧牲自我的越來越少。
放清明節假前,展逸飛更新了他的QQ個性簽名。他活學活用了海子的那句詩,寫道: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心向山色,鶯啼柳綠。他寫完後就專心忙起了節前的工作,不承想被董欣怡挑了理。
董欣怡通過QQ給他留言說:“你這個順序不對。應該後半句在前,前半句在後。”
展逸飛回複說:“即興想到的,隨便寫的。咱倆知道其中的意思就成了唄。”
董欣怡發了個羞辱展逸飛的表情,問道:“清明你當真不回呂城給你姑父他們掃墓?”
展逸飛說:“你怎麼和我媽說話一個調調了。早說過不回去了,還問!”
董欣怡發了一串抓狂的表情,隨後QQ顯示出了離開的狀態。展逸飛收起玩心,找出夏彤的QQ給她留了言,把他和董欣怡的旅遊安排告訴了她。他說:
我和你嫂子,計劃假期去濟南,看趵突泉、大明湖和千佛山。你若想跟著去,給我留言,咱們商量個時間在濟南火車站會合,或者你來北京,咱們一塊去。
展逸飛坐在工位上猶豫了片刻,心裏覺得清明節發這些有些不懂事,但想到夏彤年年因為掃墓而傷心落淚,隻好挑她高興的事逗她開心。
夏彤看到這條留言是在清明假期後。若是之前看到,她肯定會一五一十地把話學給展愛娟聽,讓她幫著出出主意。但展愛娟知道了就相當於高素芬和展愛民也知道了,因為人總有說漏嘴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