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節氣過後,北方的呂城,天已然有些冷了。
若在往年,高素芬會有些許的抱怨,但今年她高興著呢。因為呂城當地集中供暖時間無償提前了,雖然說是試供暖,但房間裏的溫度節節攀升。這不是主要的,更多的是天越冷,她越有機會把那件呢子大衣穿出去。
高素芬生日過後的第六天中午,快遞公司就把衣服送到了家裏。她簽完字,送走派單員後迫不及待地拆開包,把衣服套在了身上。隻見她站在穿衣鏡前左看右看,那個可心的喜歡勁早盛開在了臉上。
幾根調皮的頭發不懂事,竟然掉在她額頭前,在她眼睛前邊晃來晃去。她把頭發攏到耳後,對鏡中的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頗為讚賞地點了點頭。聽到開門的聲響,她猛然間想起來,光顧著臭美,把炒菜的事忘了個一幹二淨。
展愛民習慣性地往廚房裏了一眼,沒有看到高素芬的身影,隻看到一盤焯過的花菜放在櫥櫃上。他心裏正納悶,高素芬抑製不住激動,喊他去臥室。他沒有接話,走去門後邊換上了棉拖。
“老展,你看看大飛和欣怡給我買的衣服,合身嗎?”高素芬等不及,自己迎了出來。她站在臥室門口,滿臉笑意地等著展愛民的誇讚。
“挺好看。孩子們幫你挑的,那肯定沒話說。”展愛民興致不高,隨口敷衍著。
高素芬綻放在臉上的笑容萎蔫了一些,她掉頭走回臥室,自個兒站在穿衣鏡前又轉著圈欣賞了一遍,才依依不舍地脫下了衣服。
“可惜了,單身穿有點肥。過兩天套毛衣穿正合適。”高素芬埋頭擇著衣服上沾的碎線頭,向走到臥室門口的展愛民說著她心裏的想法。
展愛民說:“你省省吧。這麼薄的衣服,這麼個大冷天,你穿出去還不凍感冒了。依我說,等過了年,春頭子裏穿還差不多。”
高素芬抬起頭側過臉去看了看展愛民,心裏有些不高興地說:“我能等到那時候啊?我是穿給院裏的那幫老娘們看的。正好借此堵上她們亂嚼舌頭的臭嘴。”
展愛民不想再繼續深入下去,隨口“哦”了一聲,就轉身去了廚房。他望著還沒做熟的飯菜,輕輕歎了一口氣,心裏雖然有怨氣但還不至於衝高素芬發火。於是,他找出圍裙,套在身上,想親自上陣解決他倆的午飯。
這時,高素芬從臥室裏走出來,看到展愛民準備替她幹活。她趕緊說:“老展,你放那裏吧。一會兒我來炒。你把凍在冰箱裏的那塊牛肉拿出來,放到微波爐裏熱一下。”
展愛民仿佛沒聽到似的,繼續背著手係圍裙帶。這下把高素芬惹急了。她火急火燎地衝進廚房,不由分說地從他手裏奪下了炒菜鏟子。
“你個老東西,心裏還吃你兒子的醋啊?等下午我打電話讓他們給你也買一件。”高素芬誤以為展愛民在生展逸飛的氣。
展愛民皺了皺眉頭,像套牛車一樣,把從他身上解下來的圍裙順手套到了高素芬身上,說:“老婆子,說的什麼話。那牛肉不是給你兒留著的嗎?”
高素芬滿臉興奮地說:“今兒就給你當下酒菜了。”
展愛民笑著搖了搖頭,說:“算了吧。我下午還得去下邊檢查。你下午找時間給你兒打個電話,說他們買的衣服到了。若是他不忙,你就順便問問他們元旦回不回來。”
天然氣爐子冒出了藍色的火苗,高素芬把刷好的炒鍋放在了爐子上。她聽著幹鍋的“吱啦”聲,心裏有了計較。於是,她邊往鍋裏倒著油邊說:“你想孩子啊?那我就告訴他,讓他們趁著放假回來一趟。王彬他媽都問我好幾回了。”
展愛民說:“你們這幫老娘們,沒事就愛站在牆根兒嚼舌頭。孩子們的事,他們自有安排,你別瞎摻和。我覺得大飛肯定回不來,八成跟上次一樣趁著假期找地方出去玩。”
高素芬熗好鍋,掌握著火候,一股腦把花菜倒進了鍋裏。展愛民趕緊從廚房裏退了出去,他有些受不了那個油煙味。
高素芬邊翻著鍋邊朝著展愛民的背影看了一眼,嘴裏嘟囔著說:“就你能。什麼時候改行當半仙了,還能掐會算了。”
聽到高素芬發牢騷,展愛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不信,你就試試。”
房間裏突然間靜了下來,隻有油煙機和鏟子翻菜的聲響。展愛民收拾完餐桌上的雜物,剛把凳子擺好,高素芬就把炒好的花菜隨手蹾放在了桌子上。她白了展愛民一眼,有些抬杠地說:“試試就試試。”
展愛民察覺出高素芬的情緒有些激動,臉上立即堆滿了笑容。見展愛民先軟了下來,還等著和他計較的高素芬頓時沒了脾氣。她換了換口氣說道:“這天都供暖了,不知道他們住的地方有沒有暖氣。”
警報解除了,展愛民恢複了以往的心態,說:“他們小年輕的比咱們會享受,肯定凍不著自己。你把你的心放肚子裏就好了。”
高素芬認同地點了點頭。她給展愛民盛了碗米飯,自己卻沒有坐下來,而是徑直走到座機旁抄起了話筒。展愛民說中了她的心事。她心癢得難受,依她的性子斷然不會等到下午再打電話。
聽到手機響,展逸飛正往嘴裏扒拉著米飯。這是給高素芬買了衣服後,他第六天吃幾塊錢的盒飯。以往,他都是和同事們湊份子到附近的小餐館點菜吃。現在,他不敢那麼奢侈了。他算過,下周交完房租,手裏就剩不下仨瓜倆棗了。再過兩個多月就過年了,他總不能毫無準備地回家。他心裏可想著證明給展愛民看:“不回呂城不進省電視台,我混得依然不錯。”
事情果真被展愛民言中了。高素芬心裏盼望兒子和準兒媳到呂城過新年的想法剛露頭就被展逸飛給擋了回來。
展逸飛說:“媽,這天兒回去多冷啊。元旦就三天假,多半時間都耗在路上了。我和欣怡商量好了,元旦去香山看紅葉。”
這一次,高素芬破天荒地沒有生氣。她還沉浸在呢子大衣給她帶來的滿足裏。她叮囑展逸飛照顧好自己,天冷注意添衣服,之後就收了線。她沒回到餐桌前,就看到了展愛民一臉得意的笑容。
他那意思很明顯:“看,我說得沒錯吧。”
高素芬故意不搭理展愛民,把凳子往身後拉了一下,結結實實地坐了上去,端起碗悶頭吃著飯。展愛民看在眼裏,卻不急於說話。他們這麼悶悶地夾著菜,吃著飯,誰也不理誰,好像誰先說話誰就認了。直到兩雙筷子不經意間在盤子裏因為夾同一塊花菜打上架,他們之間那份尷尬的沉默氣氛才被打破。
“你個老東西,往哪裏夾啊。過界了啊。”高素芬將展愛民的筷子扒拉到一邊,蠻橫地夾起了那塊花菜放在了嘴裏。
展愛民笑了笑,說:“現在不回來,等到過年總得回來。躲不掉的。”
高素芬瞪了展愛民一眼,說:“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我還不知道他過年得回來啊。哎,你說我現在穿那件大衣出去,會不會有些熱啊?”
展愛民沒有吭聲,接連扒拉了兩口米飯,把嘴裏塞得滿滿的。高素芬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不再問他什麼。說道正點上,展愛民這種掉鏈子的行為已不是一天兩天了。高素芬心裏拿好主意,等小雪節氣過後再穿。因為“小雪”過後,呂城的冬天就拉開了降雪的大幕。
午飯後,陰沉了兩天的天空開始飄落雪花。高素芬選擇這個節點出了家門。她穿著那件嘎嘎新的呢子大衣,走在家屬院的水泥硬化路麵上。她心裏期盼著遇上王彬他媽之流的熟人,好把未來兒媳婦的孝順借她們的嘴傳出去。
但她一路慢吞吞地走到大門口都未能如願以償。她有些納悶,人都到哪裏去了呢?
後來,高素芬遇上王彬他媽是元旦那天,她早沒了向人炫耀呢子大衣的新鮮感和興奮勁。因為她看到王彬他媽和譚娟像母女倆一樣從外邊購物歸來。她們倆那個親密勁,饞得高素芬眼紅不已,隻能自歎自己沒有人家那福氣。
自此以後,高素芬又開始掰著指頭數日子,倒計時算著展逸飛回家過節的日程。
這就是展家的現實,她的命。
臘月二十三,傳統意義裏的小年。呂城本地的風俗,今天是灶王爺上天彙報的日子。過去的那些年月,老呂城人總會買一些地瓜粉配上糖稀做成的白色糖瓜供奉灶王爺,期盼著他能上天言好事,凡間好降下來吉祥,一年四季得以風調雨順,穀物滿倉。
隨著歲月更替和社會的進步,現如今人們對傳統節日越來越淡漠了。別人家小年咋個過法,展愛民和高素芬不得而知。或許每家都有自己的過法,但對於他們而言小年意味著催年,是一家人小團圓的日子。這是從展逸飛老爺爺那輩傳下來的習俗。這一天不管你在哪裏,身處何方,不管忙什麼都得放下,要把回家過年作為頭等的大事提上日程。
臘月二十二的中午,高素芬給展逸飛打了電話,她不指望兒子能趕回來一家人小團圓,但至少提醒他該把回家過年當回事了。他們母子倆通話前,展愛民和高素芬有過商量,在回家過年的想法上,他們倆的想法驚人地一致。他們希望展逸飛在公司允許的前提下越早回家越好。
他們看過天氣預報,擔心惡劣的天氣會和前兩年的大雪一樣,把很多人留在南方的火車站過了守歲的除夕。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現實的考量,一年一度的春運讓回家的車票一票難求。這似乎成了很多出門在外的人的心病,每到春節前的那段時間就愁得發慌。
當然除了坐火車外,展逸飛還可以坐汽車或乘飛機回家。高素芬和展愛民做好最壞的打算,倘若臘月二十八展逸飛還買不上車票,他們打算讓他乘飛機回來。展逸飛對高素芬的提議,嘴上雖然唯唯諾諾地應著,心裏卻嫌回家過年的成本過高。
高素芬從展逸飛說話的口氣裏聽出他有些敷衍,心裏不免猜到了他的心思,就勸他說:“不要心疼錢。實在不行,我給你從銀行打點錢。”
展逸飛鼻子一酸,眼睛裏泛開了淚花。他怕過路的同事看到笑話,就伸手撐著眼鏡,連揉了幾下眼睛,把那種想哭的衝動揉進了心裏。
“媽,放心吧。等公司放了假,我就回。火車票,我托同事找熟人買。媽,領導喊我去開會,等明兒我再給你打。”
高素芬想再叮囑幾句,聽到展逸飛要去開會,隻好意猶未盡地掛了電話。展愛民聽到扣電話機的聲響,從廚房裏探出半個身子,他看了看高素芬,卻沒有從她臉上得到確定的答案。
高素芬歎了口氣,抬起頭迎上展愛民的目光,她一臉憂愁地說:“大飛說他托人幫著買票。不知道買不買得到。唉,這孩子真的長大了,我說讓他坐飛機,他好像還有點心疼錢,舍不得。”
展愛民剛想接話,卻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糊味。他倏地一下抽回身子,緊巴緊地翻了一下鍋,估摸著菜熟了就順手關了火。這時,高素芬走了過來,一個肩膀靠著廚房門框站在那裏,眼睛雖然看著展愛民,心裏卻想著展逸飛,那滋味有些無奈的糾結。
展愛民沒有回頭,邊往盤子裏盛著幹煸芸豆邊背對著她說:“依我說,咱們不能慣他那個毛病。火車票買不上就坐汽車。他隻要想回來,肯定自己會想法回來的。”
高素芬惡狠狠地瞪著展愛民,一時不想搭理他那副鐵石心腸的樣子。展愛民聽不到身後的動靜,回頭一眼就看到她對他恨意綿綿的樣子。他禁不住搖著頭笑了笑,然後裝作沒事人似的,把鍋和鏟子涮洗得乒裏乓啷響。
“當爸的心怎麼這麼狠啊。咱們百年之後,這些東西還不都是他的啊。”高素芬扭著頭向身後的房子裏環了一圈。
這時,展愛民手機響了,湊巧幫他解了圍。他關好水龍頭,把手在身前的圍裙上連蹭了幾下,從褲兜裏摸出了手機。他對高素芬說了句“是愛娟”,釋去了她滿臉的疑問,然後不等她說話就叼著一根煙直奔陽台而去。
高素芬想起什麼,攆著展愛民的腳步,緊巴緊地跟去了陽台。她衝著他正在通話的手機指了指,說:“你讓她娘倆明天晚上過來吃飯。咱們一起過小年。”
小年這天早晨,飄起了零星的雪花。高素芬擔心雪會下大,展愛娟和夏彤來不了,就想打電話讓她們提前到家裏來。不承想臨近中午,天竟然放晴了。地上那層連浮土都沒遮住的薄雪粒羞於見光似的,瞬間融進了地裏,讓空氣裏夾雜著一些淡淡的土腥味。
與呂城的天氣不同,北京從天放亮開始,就陰呼啦的,那雪或者說是雨想下卻沒下下來。與想哭沒哭出來的感覺一樣,低沉的天空和沉悶的空氣,讓人心裏湧出些莫名的煩躁。
年關將近,人心思浮,盼望回家過年的情緒已蔓延成災。即便再忙碌的人,也會受到這種情緒的影響,很多事情他們能推則推,能糊弄就糊弄過去。他們想隻要不出什麼大差錯,一切等過了年再說吧。
也是,忙了一年,人自身的生物鍾也有意無意間發出了休養生息的信號。
中午下班後,展逸飛匆匆忙忙出了辦公室,坐上公交車,直奔中關村某電子城而去。之前,他給韓先生打過電話,約好中午一點多見。韓先生是電子城的一個商戶,經營手機通信器材,私下做著信用卡提現的業務。
展逸飛是從網上搜到韓先生的聯係方式的。他按圖索驥打電話過去,了解了提現的點位。他算了一筆賬,除了本月發的工資以及不確定的過節費,等給家裏人買完禮物,身上就剩不下仨瓜倆棗了。若是再遇上什麼事他手頭的現錢肯定周轉不過來。他可不想過完年回北京的時候再伸手向高素芬討路費,甚至節後的生活費。
他曾向老同事打聽過,像他這樣新入職的,過年頂多發個千兒八百的過節費。算來算去,即便他把能省的該省的都省下來,可錢依舊不夠花。畢業後的第一年回家過春節,他不想出手太寒酸了。哪怕是演給展愛民看,他都不能砸了自己的場子。
到了電子城門口,展逸飛給韓先生打去電話,詢問了詳細地方,直接上了二樓。他轉了大半圈才在一個犄角旮旯裏找到韓先生所說的攤位。攤位上隻有一個老太太在那裏看店,他懷疑自己找錯了地方,於是抬頭看了看攤位號,確定無誤後就站在附近往四周踅摸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