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後,是正月十二,到了董欣怡出院的日子。按理說這一天,她應該比誰都高興,但她的心情很鬱悶。因為她出院後,賀繼紅和董全有就會離開北京回布州。這是之前雙方父母商量好的。倒不是有誰趕賀繼紅和董全有走,而是他們請的假用完了,他們不得不回到單位站好最後一班崗。
盡管提前就知道他們要走,董欣怡還是掉下了眼淚。賀繼紅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安慰了她好大一陣,她才收住了淚。
“媽,咱說好了,董董滿月的時候,你和我爸可得來北京。”董欣怡說著話,眼淚又流出來了。
賀繼紅笑了笑說:“我答應了你的事,肯定做到。但你得聽我一句勸,好好吃飯,帶孩子有什麼不懂的多聽你婆婆的。她經驗多,能給你一些好建議。”
董欣怡撇了撇嘴,沒有把湧到嘴邊的話說出來。賀繼紅發現了她不屑的苗頭,用眼色及時製止了她。高素芬就在隔壁房間,她們娘倆說的話她肯定能聽得到。賀繼紅於情於理都不想她臨走時還讓她們的婆媳關係蒙上一層霜。
賀繼紅小聲說:“你啊,心裏知足吧。當年我生了你,哪有人來伺候我。大飛他媽肯留下來伺候月子,我放了一百個心。記著啊,有什麼事,不許和她強嘴。當晚輩的不能不敬長輩。”
董欣怡衝著賀繼紅扮了個鬼臉,說:“知道了。你走吧,快點走吧。再不走,我更不想你走了。”
賀繼紅輕輕戳了一下董欣怡的額頭,笑著說:“都當媽的人了還撒嬌。你什麼時候長大啊!”
董欣怡替自己辯解說:“我在媽媽麵前永遠是個孩子。”她說完就側過身去逗著剛剛睡醒的董董,要她跟賀繼紅說再見。
賀繼紅湊過去看了孩子一眼,笑斥董欣怡說:“沒個正形,她一個剛生出來沒幾天的毛孩子懂啥?”
一番說笑後,董欣怡傷感著的心情好轉了些。看到賀繼紅要走,董欣怡想下床送她出門。賀繼紅趕緊把她摁回到了床上,說:“坐月子見不得風。你老老實實躺著吧。記住啊,洗手擦臉都別碰冷水。若是落下月子病,將來可有的罪受了。”
賀繼紅走後沒幾天,展愛娟從呂城來北京看月子。來之前,高素芬打了好幾次電話,叮囑她別忘了帶那些月子裏養身體的吃食。對此,董欣怡有點不好意思,感覺像跟展愛娟要東西似的。就此,她向展逸飛委婉表達過自己的意思。展逸飛卻不以為然,覺得都是些稀鬆平常的東西,值不了幾個錢。
董欣怡說:“再不值錢也得花錢去買。我覺得這樣不好,像咱們家揭不開鍋了似的。”
展逸飛笑了笑說:“你想多了。我姑打小把我看大,我和她親著呢。她拿我當兒子待,我也把她當半個媽。”
董欣怡故意逗展逸飛,笑著問:“怎麼才當半個媽啊,另半個呢?”
展逸飛往身後瞧了瞧,聽了聽動靜,確定高素芬身在廚房,他小聲說:“你太壞了。這不是挑撥我和我親媽的關係嗎?你明知道還問。”他說話的時候,伸出手指點了點董欣怡。
展愛娟不辱使命,帶來了十斤呂城本地產的小米、五斤大棗,以及六斤新棉花和幾尺大花布。董欣怡坐月子一個月不能下床,她坐在床上聽著高素芬和展愛娟談論著布料的用途,諸如這塊布可以做身棉襖,那塊布可以做身單衣的。
聽著她們的討論,董欣怡拍打著打瞌睡的董董,把她哄睡了。展愛娟聽不到屋裏的動靜,站在門口往裏瞧了瞧,看到董欣怡對她招了招手,她笑著走了過來。
董欣怡說:“姑,你哪來的力氣,帶那麼多東西?這些東西,在超市都有,讓大飛去買點回來就好了。”
展愛娟瞧了一眼熟睡著的董董,然後轉過臉看著董欣怡笑了笑,說:“那哪成啊?要說小米還是咱們老家那一帶的好吃。”
董欣怡訴苦說:“從能吃東西到現在,天天都喝小米粥,我看著都沒胃口。這和我們老家坐月子不一樣。我特想吃我們布州的米粉。”
展愛娟笑了笑,想了一會兒,才接話說:“小米粥養人。堅持堅持,熬過這個月就好了。我生夏彤那會兒和你一樣,一個月沒洗頭發,沒洗腳。等我出了月子,頭發都打成結了。第一次泡完腳,油灰鋪了滿滿的一盆底子。”
董欣怡開心地笑出了聲,說:“在我們老家,坐月子沒那麼多講究,隻要不沾冷水,連澡都能洗。”
“一個地方一個風俗習慣。”展愛娟肯定了董欣怡的說法,接著她口風一轉,繼續說,“不過,保險起見,還是忍忍吧。萬一落下月子病一輩子都好不了。你媽生大飛的時候就落下腰痛的毛病,吃了好些中藥才治好。”
雖然猜出了董欣怡想洗澡的心意,但是展愛娟給她留麵子沒有直接揭穿。她委婉地表達了她的看法,讓她自個兒打退堂鼓。董欣怡聽得出來,會心地一笑,不再繼續接話。
從廚房裏傳過來的炒菜聲,給了展愛娟脫身的借口。她說:“你媽炒菜了。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我幫得上忙的。”她說著話,站起來想往外走。
董欣怡想起什麼,及時喊住了展愛娟,說:“姑,你讓我媽給我弄點鹹菜或者涼拌菜,整天吃得沒滋味,我舌頭都快長毛了。”
展愛娟連連擺著手說:“這可不行。坐月子不能吃生冷的東西,對身體不好。你聽姑的吧,再忍忍。若是別的,興許姑還能替你做主。事關你身體的事,我可不能馬虎。”
展愛娟堅決的態度讓董欣怡心裏掠過一絲失望,但她依舊笑著點了點頭。誰知高素芬從展愛娟那裏知曉了董欣怡想洗澡的心思。她覺得若不及時提醒和阻止董欣怡,她肯定會鬧騰著洗澡。於是,她借著給她送飯的機會勸了她兩句。
高素芬說:“欣怡,你別怪媽囉唆。坐月子一個月不能下床,不能沾水,不能吃生冷東西。這些是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我生大飛那會兒和你一樣不服理,自己下床做飯吃。後來的事,你姑應該和你說了。那幾年我沒少受罪。若不是大飛他奶奶打聽到吃胎盤治月子病,興許我的腰現在還疼著呢。”
董欣怡心裏雖然不服氣,但聽到她靠吃胎盤治好月子病,心裏不由得咯噔了一下。那東西血淋淋的,別說吃了,讓她看一眼都會渾身起小米。於是,她笑了笑說:“媽,我聽你的。再熬個十天半個月的我就算熬出頭了。”
高素芬看董欣怡說話的神態,不像敷衍她的樣子,就滿是讚許地點了點頭。她哪裏知道,董欣怡內心泛濫著黏稠而又濃重的抵觸情緒。在她老家布州,坐月子的女人需用艾葉泡水洗澡。這就是南北文化的差異。
這天下午,董欣怡背著高素芬給展逸飛發了條短信,讓他去中藥店買一斤艾葉,還特意叮囑他回家後不要宣揚此事。展逸飛以為董欣怡有什麼特別的用處,就順嘴答應她,還把買來的艾葉裝進背包裏帶回了家。
“東西我買回來了。”展逸飛拍了拍他的背包,那神秘的樣子把董欣怡給逗笑了。
她的笑容裏暗含著一絲得意。她想隻要他站在她這一邊,剩下的就好說了。她盤算著哪一天,趁著高素芬出門時,偷著用艾葉泡過的水洗洗澡。十多天以來,除了用熱水浸過的毛巾擦擦手和臉外,她身上沒一處能沾到水的。這早把幹淨慣了的她給憋壞了。
董欣怡的機會很快來了。這是展愛民和展愛娟離京回呂城的第二天,高素芬想給董欣怡做催奶湯,就去超市選購豬蹄。她原來想讓展逸飛去買,卻擔心他毛手毛腳選不好,索性自己親自去。
董欣怡等到高素芬出了家門,立即給展逸飛下達了指令,說:“大飛,你先去廚房燒上一壺開水,等水開了,你把艾葉泡在那個大洗衣盆裏。”
展逸飛不明所以,站在那裏沒有動,問:“你想做什麼?這個時候你可沾不得水。”
董欣怡來了氣,掀掉被子要下床。展逸飛眼疾手快,衝上前去抓住她的腿,放回了被窩裏,笑著說:“你還挺心急的。你倒是和我說明白了啊。”
董欣怡丟給他一個白眼,說:“我想用艾葉水擦擦身上,泡泡腳。你別跟我囉唆,你媽那一套是你們呂城的傳統。我們老家的規矩是女人坐月子可以用艾葉泡過的水洗澡。”
展逸飛拗不過董欣怡,隻好乖乖地去廚房燒水。董欣怡拉長了的臉才綻放出了一絲笑容。她倚靠在床背上,舉起胳膊聞了聞,從身體上散發出來的油泥味讓她蹙緊了眉頭。她心裏想:“再捂上十天半個月,我差不多就該臭了。”
水燒好了,董欣怡安排展逸飛看著董董,自己掀開被子下了床,趿拉著棉拖直奔洗手間而去。她的身體好些日子不活動,一時間有點不受她支配了。她打了一個趔趄才把腳跟站穩了。展逸飛擔心她身體吃不消,勸她打消念頭,老實在床上待著。
董欣怡瞪了他一眼後說:“再聽你的,我差不多就散架了。你把孩子看好了,其他的不用你管。”
看到董欣怡堅決的神態,展逸飛隻好把她扶進了洗手間。走到門口,他有些不放心地回頭叮囑她:“有事你可得喊我。”
董欣怡衝著他揮了揮手,把他趕了出去。看著身前那一大盆冒著熱氣的溫水,她的眼睛頓時有了神采。俗話說,女人是水做的。或許女人天生親近水吧,董欣怡擦完了身體,整個人精神了很多,身上散去的勁又回來了。她攥了攥拳,感受著重獲力量的喜悅,但還沒高興多久就聽到了防盜門的開門聲。
“大飛,你快來接我一下。哎喲媽呀,累死我了。”高素芬的吆喝聲,冷不丁把董欣怡嚇了一哆嗦。
展逸飛連忙跑出臥室,他順手帶上了房門,對著高素芬做出了“噓”聲狀。他想把高素芬拉去廚房,好讓董欣怡有機會回房間。於是,他笑著說:“媽,這麼點東西你就吆喝累死了。想當年你扛一袋子五十斤的白麵上樓,中途可都不帶停的。”
高素芬心裏受用,笑了笑說:“好漢不提當年勇。你媽我一大把年紀了,不提東西上樓都喘。你別隻說好聽的不行動,倒是過來幫我一把啊。”
展逸飛不敢怠慢,快步走到高素芬身前,伸手把那幾個豬蹄接了過去,然後撒開腳丫子跑著進了廚房。高素芬盯著展逸飛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又瞧了瞧放在門口的那些蔬菜,不由得歎了口氣。她心想:“這孩子當了爹還是以前那個樣,指使一下動一下。”
“大飛,門口還有一些菜,你提到廚房裏。我先上個廁所。”高素芬說著就抬腳往洗手間走去。
展逸飛急了,三步並作兩步從廚房裏躥到了高素芬跟前,攔住了她的去路。他嬉皮笑臉地說:“媽,急也不在這一會兒。欣怡想喝小米粥了,我不會淘米,你先熬上吧。”
俗話說,人有三急。這尿意上來,那豈是說憋就能憋的。高素芬一把扒拉開展逸飛,說:“等我上了廁所出來再淘吧。”
展逸飛沒轍了,隻好心神不寧地站在那裏等著高素芬抓董欣怡的現行。
聽著高素芬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董欣怡心慌得沒了主意。她在洗手間門口想來想去,沒等到高素芬開門,從裏邊把門打開了。